第七章 潛入貴陽(2 / 3)

雷宇一笑了之。

大學,創新與發明協會,專利局……雷宇坐了環城巴士,在法國梧桐婆娑的蔭涼中繞行全城。車窗外的車水馬龍、林立商鋪、錦衣男女,都如冰粉樣外表華麗。不知道會否如冰粉樣空洞不堪,隻存皮相。如果他們不能找到弦,這皮相世界有滋有味自得其樂的好日子,恐怕也不會長久吧?

“所有城市都逃脫不了腐朽的命運!”有上車的少年揮動手中的雜誌慷慨激昂,“時過境遷,聲名顯赫的帝王將相化為灰煙,宏偉的建築與文化科技埋於塵土……沒有千年不壞的城牆,什麼樣的文明能恒久恒新,永遠占據曆史的舞台?”

“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少年的伴侶,花般美麗的女孩兒說,“這可是法國皇帝說的話。皇帝都這樣,你做哪門子杞人憂天?”

“皇帝不該打倒嗎?他根本不符合時代精神嘛!”

“皇帝多神氣,三妻四妾、殺人放火,要怎樣都可以。姨婆叫下午去花溪打牌呢,你陪我去。”

“打一、二、三的衛生麻將啊,沒得搞頭。”少年嘟噥。

雷宇眼前仿佛見到八隻膚色深淺差異的手,和動著144張牙白色的小長方塊。在那些長方塊壘成兩排的時間中,有數萬個星球從星際塵埃深處噴射,又有數十萬個星球被那塵埃吞噬,世界的誕生與毀滅同時發生,驚心動魄。麻將牌陣勢千變萬化,宇宙的規律卻簡單明了。其實不是牌變,而是人變,人心是這天地間最複雜難以揣摩的……

大滴的雨打在窗戶上。天氣立刻黯淡下來。果然是天無三日晴的城市。巴士遇到紅燈猛然刹住。雷宇看到前麵一座玻璃鋼的環形過街天橋,完美的弧度仿佛弦中卷曲隱藏起來的那一段。

看來,上麵派他到這座城市為他的職業生涯畫上句號,是經過精心挑選的。

11.

雷宇黃昏時分回到虎門巷。

小吃店裏此刻擠滿了人,大部分是附近的住家。女人和單弦都在忙,還有兩個極年輕的女孩子跑堂。雷宇混在食客之中點了一份肥腸麵。

“啊呀,你要什麼說就好了嘛。”女人看見雷宇笑,“別客氣。弦子,肥腸麵一碗!”

稍過片刻,單弦神情冷漠地端過一個大海碗。澆頭的肥腸足有半碗之多。旁邊就有同樣點了肥腸麵的人抗議。那女人理直氣壯:“是我親戚,我願意多給,你管呢。”“單大嫂,這是你家哪門子親戚?怎麼沒聽你說過?”“我家親戚多得是,哪裏你都聽說過啦。”

雷宇隻管吃,對耳邊的議論置若罔聞。跑了大半天,他真的餓了。當半碗麵條滑入胃中,奇怪的,他那種空洞感忽然消失了。萬丈紅塵重新搖曳生輝。他甚至注意到女人真絲連衣裙袖擺與領口處的蕾絲,以及蕾絲下若隱若現的白晰肌膚。他還有36個小時。於是他問那個追究女人家族譜係的老人:“老人家,虎門巷一號當年誰家養豬啊?”

那老人一愣:“豬?是孫師傅家,不,吳師傅,不,不是,我記不太清楚了。你打聽這個幹什麼?”

“我打過那個豬,還拿鞭炮嚇唬過它。現在想起來真的很過意不去,想向他們道歉。”

“那隻豬早就殺了吃了。你道個什麼歉嘛!”老人詫異,“你腦子壞掉了?”

“我是說向豬的主人道歉。少不更事啊。”雷宇說得愈加煞有其事。那頭大黑豬從漆黑的欄圈中衝出歇斯底裏狂叫的情形,隨著他的敘述而重現。

“應該是孫師傅家吧。”食客中有人回憶,“他們家孩子多,還有老人,養個豬,一年到頭吃肉就靠它了。”

“不會,孫師傅家住裏院,哪兒有地方養豬。是吳師傅,我還記得他家三丫頭剁豬菜呢,每天都剁。”

“嗨,那三丫頭和張家二小子好,張家養豬,她當然要貢獻一把氣力。別的不成,剁豬菜真是利落,刀聲聽著都那麼像音樂。”

“聽說三丫頭後來成了特級廚師,去了美國,開好大的飯館,有這事嗎?”

“瞎扯,人家是移民去了澳大利亞……”

雷宇追問那老人:“張師傅是哪一位?”

“你看我這記性。是張師傅養豬來著,就是他。住在虎門巷一號外院。那兩層樓是他家的私房,唐山大地震那年起了火,燒沒了。”

“那人呢?”

“聽說都搬到花溪區去了。”

“他家男孩子小時候淘氣嗎?”

“淘氣?他就一個兒子,是小兒麻痹症,從小就拄拐杖,安靜得跟閨女似的。”

12.

雷宇躺在沙發上消食。腹中的麵湯似乎無法消化。夜已經深了,這座城市的燈紅酒綠卻才剛剛上演。單大嬸換了寬鬆的休閑裝準備去打麻將,臨行前端了盤切好的西瓜到閣樓上來。“別急,我會幫你慢慢找的。”單大嬸安慰雷宇,“不過你的線索真太少了。弦子,你也幫回憶一下子。”她衝對麵嚷。

“我咋個曉得,那時好多人。”單弦隔著門答。

“是啊,那時他還小,特別愛看書,攆他出門玩都不肯。”女人撓頭,“看那麼多書,結果怎麼樣?都讀傻了。沒能考上大學,又做不得生意,就隻好給我打下手煮麵。”

單弦房間中有什麼東西被扔在地上。女人笑:“他不高興我數落他。我咋個不希望他有出息,可是得承認事實啊。”她擺手出去了。

雷宇望望對麵的屋子,可以想象那年輕人鬱悶的麵孔。他拿起一塊西瓜咬,沙瓤酥甜,便叫:“單弦,你也出來吃瓜,好甜。”

見那屋子裏沒動靜,雷宇過去敲門。門上卻沒有鎖,一推就開了。節能燈昏暗的光線中,樣式陳舊的單人床、寫字台和書架有一股子潮濕的黴味;書架上胡亂堆著高考輔導、自考指南、英語速成等等的書籍,以及許多花裏胡哨封麵的雜誌;牆上貼了許多電影海報和雜誌中的插畫。在這些廉價的印刷品之間,是一台水晶藍璀璨耀眼的蘋果電腦。電腦與周遭環境的巨大反差,就仿佛鑽石放在了豆腐渣裏。

單弦腦袋趴在書桌上,睜大了眼睛,目光凝滯於空間中某個虛渺的點上。

“吃西瓜。”雷宇將果盤送到他麵前。他看也不看。

“不管別人怎麼說,首先你得自己把日子過舒服了。不開心隻能自己難過。”雷宇勸他。

過了幾分種,單弦才將他的目光收回,望向雷宇,質問:“你是幹嘛的?”

“我要找人。”

“找人幹嘛?”

“這個人很重要,他將改變這整個世界。”

“沒有人能改變這個世界。你撒謊。”

“我沒有。再說我幹嘛要撒謊呢,我意圖何在?”

“有一種謀殺叫作無動機謀殺。所以肯定也有一種撒謊損人不利己。”單弦冷笑,腿翹到桌子上。

“你比外表上聰明。為什麼還要給你嬸娘煮麵?”

單弦白雷宇一眼,“我樂意。”

“好吧,我尊重你的選擇。我隻是想要找到一個像你這麼大的男孩子,他以前在這個院裏住過,愛拆東西,愛問個為什麼。你能幫我想想嗎?找到了我就立刻離開。”

“你找他幹什麼?”

問題又回到了剛開始的起點上。雷宇搓搓手,“你認為我找他幹什麼?”

“誰知道。也許他欠你很多錢,也許他拐跑過你的情人。也許,他知道什麼秘密,而你為了掩蓋秘密必須殺了他。”

13.

無心之語卻最接近於真實,雷宇一瞬間對單弦起了殺心。不錯,雷宇就是來找擁有弦秘密的那個可能叫方喬或者別的什麼名字的人,然後殺了他。或者,文雅一點的說,殺死他的思維。上麵交待得很清楚,人不能在這個時間獲得弦的知識,因為他們後來的表現顯示出雖然有打開弦的能力卻沒有運用弦的智慧。所以上麵要雷宇溯時空而上,到這個年代的貴陽來阻止弦論大師的成長。

這個年代弦論大師應該已經對弦的認知很深刻了,但他的理論成果還需要實驗驗證。沒有數據就說服不了人們接受他,因而他四處奔波籌措實驗經費。他的名字在理論物理界被一些人嘲笑,一些人蔑視,另一些人爭論。他所在的單位把他列入異想天開的瘋子行列。如果不是因為他的一項授權專利每年都會給單位帶來可觀收入,單位早就不假辭色地將他解聘了。

找這樣一個人,能有什麼難度?雷宇想不出。所以他就輕易地和上麵簽了一份48小時的合同書。如果48小時之內他不能完成任務,上麵不負責他的返回路徑。要不他自己在時空的森嚴壁壘之間開鑿一條路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要不,就留在此時此地的貴陽,留在混沌的人類中間。雷宇想到後一種可能,剛硬的身軀也不禁顫抖。

在這個黑夜最濃的時候,雷宇悄悄打開了辦事處的門。辦事處的電腦並沒有關機,他輕易就進入了民事部門的戶籍登記檔案。

整個城市,20年來都沒有一個叫方喬的人登記過戶籍。出生與死亡記錄中都不曾有過這個名字。

頂樓上單弦已經熟睡。恬靜的麵孔如同嬰兒。雷宇的手輕輕放在他的額頭上。隻要他略使一點勁,這個年輕脆弱的生命就會結束。

虎門巷一號的孩子中間,究竟是誰洞悉了弦的真諦,從而會在某一日跨出人類認知上質的飛躍?

如果不是上麵的資料錯誤得離譜,就是時空路徑存在嚴重的誤差。這個時空到底存不存在方喬這樣一個人?出現這麼大的問題,他那份生死合同若真執行起來豈不是太冤?

雷宇躺到自己的床上,摸出感應器—他從自己的世界中帶來的唯一物品。感應器滑過他的左手,冰涼侵骨。窗外夜空深邃,星光在傾斜的天花板下蕩漾。正是與自己世界聯絡的好時候。雷宇將感應器放在胸口。在任務對象“人”的模擬體與他的本體意識之間,存在著原子水平上的振蕩和諧,通過感應器將這個和諧調整為可控狀態,從而達到超時空的通信目的。

想到存儲於上麵庫房裏的自己的原有意識,雷宇就有些惆悵。這次任務之後,但願真能退得休去,與本我從此緊密相依再不分離。

清理一下思路,雷宇兩隻手貼住感應器的兩個麵,開始一條一條闡述任務的問題。思維的神經電流在他體內湧動,彙集在感應器中—那裏將有異光反應,透射進感應器的內核。

但感應器卻什麼反應也沒有。

雷宇等了等,感應器平靜如常。他將整個過程又重頭來一遍,感應器依然老樣子。

有冷汗從他額頭冒出。他騰地跳起,打開燈。燈光聚集下,感應器沒有任何傷損,完好如新。他抹抹汗,伸出小拇指,順著感應器的一條棱往下滑。在棱的某個點上他身體的微弱脈衝可以將感應器的存儲空間打開。

果然,他失敗了!

雷宇真的吃了一驚,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任務對象模擬體與他本體意識之間的聯絡一直良好,感應器也總是工作正常!問題出在了哪裏?踏上貴陽之旅的每個細節瞬間在他大腦中重溫。

健康跟蹤器。

雷宇舉起左手腕,完全嵌進了肉裏的跟蹤器與皮膚渾然一體,根本看不出痕跡。但那芯片發出的電波卻擾亂了他自身的電磁場,從而使他的超時空通信遭受嚴重阻礙。

雷宇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話。健康跟蹤器真的隻是感受他體溫的變化並反映到城市某個機構的監視屏上去嗎?

現在隻有指望他在剩餘的時間裏找到那個弦論大師,哪怕大師還未有成果。因為感應器中還儲存了大師的思維波片段,會與大師產生感應,從而打開另一條超時空通信路徑。那麼他仍然有返回的機會。

但如果失敗……雷宇深呼吸。星光已黯,黎明將至,時間正一分一秒過去,這個世界中,誰曾見過弦?

雷宇的眼眶忽然濕潤了。

下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14.

單弦在電腦上打拖拉機,見雷宇進來也不搭理,鼠標飛快地點擊著各種花色的牌,手指則在鍵盤上舞動,與打牌的人忙不迭地唇槍舌劍。

雷宇隻好找書架上的雜誌看。那些雜誌緊緊壓在一起,抽出來就散了,也不知道翻過了多少遍。雜誌劈裏啪啦掉在地上,雷宇蹲下身子撿。單弦終於從牌局裏分神,“你到底要幹什麼?”他嚷。

“我想請你幫忙。”

“我不會幫你的。”

“你知道原來住這裏的那些孩子的下落。你必須幫我。”雷宇按住鼠標。

“不關我的事。”

“那麼給你一個掙錢的機會你掙不掙?”雷宇問。失去雙親寄居表嬸家的單弦,最缺的恐怕就是錢了。

單弦瞪著雷宇,“給錢也不幹,你別攔著我打牌!”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要找那個人嗎?找到了,我告訴你。”

“切,我為什麼要知道你找人的目的。”單弦不屑,“關我什麼事。”

最後還是單大嫂的命令起了效果。單弦心不甘情不願地跟在雷宇身後,一個上午都不肯好好和雷宇說話。而雷宇計算著時間,滿心焦慮,也沒有心思來討好小朋友。兩個人沉默著,在城市中尋找虎門巷一號的孩子們—這些曾經調皮搗蛋、拖鼻涕生腳瘡的少年都已經長大,或者做了城市的棟梁,或者變成城市的垃圾。但無論是誰,都會出沒於城市的美食廣場、飯鋪酒肆。隻不過一些人是品嚐者,一些人是經營者,還有一些人是乞討者。單弦帶著雷宇從大十字找到紫林庵,從觀風台找到黔靈山……在這種尋訪中,雷宇遍嚐各種他聞所未聞的食物,比如絲娃娃、獨山鹽酸、荷葉糍粑、羊肉粉……他做出結論,如果單以吃為標準,貴陽實在是一個美好的城市,隻是那些食品都太過於零碎,適宜女孩子,卻不對男性的粗獷。不過,這套理論毫不妨礙雷宇冒著腸胃壞掉的危險大吃特吃,且漸漸地無辣不歡。

單弦卻很不開心,每碰到一個過去的玩伴,免不了的寒暄就逼著他去回憶一次過去,而每次的回憶都不盡相同。他經常會得到完全矛盾的說法。比如張師傅家的兒子據說小兒麻痹,但同院兩個做了汽車銷售商的夥伴就認定他好動異常,曾經給豬紮針並把豬糞撒在公廁門口的路上。還有那謠傳出國的孫師傅家三丫頭,卻在丁字口開了一家麻辣燙,且死活不承認曾經和張家二小子好過;她倒是對單弦印象好得不行,說當年單弦雖然年齡小可是特別喜歡看書,看完了就講給大家聽,什麼黑洞啊白矮星啊都是些特高深的名詞。那時的單弦看上去誌向遠大,大家都對他心生敬畏。但是單弦自從高考落榜以後就不和什麼人交往了,總愛深居簡出,處於半與世隔絕狀態。

“不可能,我不可能是他們說的那個樣子。”單弦憤懣,忘記出門前對雷宇態度的惡劣,拉著雷宇說:“我根本不懂黑洞白矮星。為什麼大家的回憶不能重合,過去無法還原嗎?”

“不能。時空有無數觀察角度,缺少一個角度的描述它都是不精確的。但你無法找到這所有的角度,你明白嗎?”

“不明白。可是,如果你的說法正確,你是無法找到那個男孩子的。你給的參數太少,根本不能確定他的狀態。”

雷宇一驚,單弦的話似乎隱藏著更深的含義,他一時分辨不出。時間的緊迫壓榨了他的判斷力。他等著口袋裏感應器的反應,但毫無所獲。食物的填補壓住了胃裏的空虛,卻壓不住時間的聲音—那聲音清清楚楚在雷宇頭腦中回響,聲聲催人欲老。

他們在城市裏匆匆忙忙,隻在路過國際交流中心的時候停下來。有文化公司牽頭搞了一個凡高畫展。大大的凡高頭像掛在空中。單弦不顧雷宇徑直去買了票。雷宇隻好也跟進去。一廳的濃鬱色彩,與小家碧玉般的貴陽氣質不合。單弦卻看得目瞪口呆,末了還買了60×60厘米大的凡高油畫《星夜》的複製品—在月光黃和星辰藍璿渦翻卷的天空下,一叢樹木努力向上伸展著枝條。月亮和星星顫動中,地麵上的植物低聲吟唱,一切都在不可確定的狀態中……單弦將畫端端正正掛在他自己的房間正中。

貴陽的氣氛頓時有一絲詭異。

15.

時間倒計數結束的時候,雷宇正在刷牙。清晨的陽光和賣豆腐腦的吆喝聲一起傳進窗戶。他腦子裏“咯噔”像斷了發條,那一直“滴嗒滴嗒”的聲音消失了。雷宇握住牙刷的手一下子懸在半空,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發愣。

這就完結了?他所來的世界,就這樣將他一筆抹殺掉了嗎?他的榮譽和生活,他的經曆與情感,都將隨著他的名字從上麵的檔案中消失而無影無蹤,他的本體意識將被清洗幹淨,好騰出地方來給下一個時空“救火”隊員,是這樣的嗎?

他回不去了。

雷宇衝幹淨嘴裏的牙膏沫子,洗了臉。他轉頭看見單弦房門大開著,單弦半躺在床上麵對那幅《星夜》。星月的天地之間,是一束生命旺盛的綠色火焰。

“你為什麼要喜歡這幅畫?”雷宇沒好氣地問。

“那麼你為什麼要找那個男孩?”單弦偶爾言語鋒芒十足,讓雷宇無從反駁。

“等到我能告訴你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

“呸,你們每個人都當我是傻瓜。其實我比你們想的要聰明。” 單弦憤恨。

“證明給我看。”雷宇的聲音單調幹澀。

單弦咧開嘴笑笑,“我要搞清楚空間的方向性。”

雷宇一驚,難道這年輕人正是他要找的人嗎?這兩天的明查暗訪全是白白耗費氣力?“為什麼有這種想法?”他控製住聲音中的顫抖情緒。

“時間是有方向的,昨天、今天還有明天,不能逆轉。可是空間呢?空間的方向性在哪裏?上下左右根本說明不了任何問題。所以我想搞清楚。”

“你應該去考大學的物理係。這樣冥思苦想什麼答案都得不到。”

“可能不會有結論吧。”單弦不太在意,“我就是想想。”

“想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必須證明演算推理實證,才能得到一個確鑿無疑的答案。”雷宇坐到單弦對麵,擋住他凝視油畫的視線。“實際上你的問題已經涉及到當前物理學的前沿領域。你聽說過弦嗎?”

“那是什麼?”

“有猴皮筋嗎?”

單弦就去單大嬸的梳妝台那裏找了一根皮筋。雷宇拿在手裏拉伸。皮筋繃緊了又蜷縮,帶動周圍空間的舒張和卷曲。單弦看著雷宇的手,似乎從沒發現皮筋有此特別之處。

“弦是最基本的形態,構成我們周圍所有事物的基元,包括我們的思想,我們的聲音,我們的目光。弦理論是一個完美的統一理論,將萬有引力、電磁、弱和強相互作用都概括其中。”雷宇想不到自己的聲音中有如宗教布道般的蠱惑力量。

“基本粒子是電子。”單弦卻說,“誰見過弦?”

“教科書從來隻會采用成熟的理論。至於弦的存在,得靠物理直覺,不能滿足於理解那些有明確數學定義的東西。”雷宇引用不知從哪裏看到的一句話,頗為自得,“發現弦並被大眾認同是遲早的事情。”

單弦的目光積聚到雷宇臉上,似乎是要考核他話的真假。雷宇覺得單弦的目光如同山泉,清澈而簡單,比他本人更容易理解。“相信我說的話。”雷宇強調。

“關我什麼事?”單弦轉過頭去,拍拍手裏新買的《凡高傳》,“反正發明弦的人也不會是我。我高中數學很差,物理更壞。”

16.

單弦去小吃店上班後,雷宇睡到了他的床上。看著牆上凡高的畫,雷宇不知不覺睡去了。他夢到自己的記憶是一張金黃色的噴香的蛋餅,被盛放在一隻靛藍色的瓷碟裏。瓷碟上繪製了苗族特有的花紋。那記憶熱氣騰騰,看去非常迷人。於是就有刀叉左右開弓,向那記憶正中戳進去,將它生硬地切成兩片。被剖開的記憶裏麵是灰白的碎末,散發出幹燥的陳腐的味道。刀叉在那些碎末裏攪拌,碎末飛濺,蛋餅頃刻間變為空洞的麵皮。

有一隻手將這麵皮撿起來捏在手裏,捏成一個球。雷宇的目光順著這隻手慢慢上移,他看到麵前的人。恍惚中以為那是另一個自己。直到那人開口給他殺人的任務,並將一袋戰國時期的刀幣扔在他枕頭上。織錦的口袋袋口一鬆,刀幣散落在枕頭上。枕頭雪白,銅幣斑駁清秀,交相映稱,美不勝收。雷宇到此便醒了,始終看不清楚那隻手的主人的臉。

雷宇坐起來,麵對那幅畫發呆。夢境隻是幻像,但這幻像所掩蓋的是什麼呢?也許他根本就不是殺手,所謂任務是一種借口,其目的隻是要將他從他的那個世界中驅逐?這個想法太不可思議了,他連忙放棄它。上麵收不到他的信號,應該知道他的任務已經失敗,不會再向這個時空派遣任務了。他現在必須麵臨的要緊事兒,是做為“人”,他的記憶是為了這個任務存在的,任務的失敗也將導致記憶的失敗,從而逐漸將他變成行為混亂沒有記憶的瘋子。在沒有找到弦論大師以前,他自己的存在都將變成問題。

不能坐等了,挽救他失憶的可能方法隻有一個:他自己培養出一個弦論大師來。

雷宇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弦的微小擾動決定不同自由度的粒子,在二維膜上締造的世界隻要一個參數不同就會絕然迥異。這個他來的世界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弦論大師,有的隻是一幫曾經嬉戲年少而今正為生計各使手段的青年。

這些人中誰會對空間感興趣?這是座比較重視實際生活的城市,能夠感同身受的才是最好的。隻有喜歡《星夜》的單弦例外。但一個對物理學毫無概念的25歲青年,要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變成大師級人物,這不是奇跡兩個字可以解決的,得在奇跡前加上“大大的”三個字才行。

但還能有什麼辦法嗎?雷宇皺眉頭。他隻有培養一個弦論大師出來,才能打開時空路徑,然後殺回他的世界,質問上麵為什麼要派他來執行如此語義不詳指向模糊的任務?

雷宇走到書架前,手指一一掃過那些圖書的書脊。弦論公式簡單明了,但其推演出的所有理論與求證實驗雷宇卻都一無所知。雷宇更不知如何用人的語言來表達。何況,就如人所熟知的E\u003dMC2,簡單的公式後麵是複雜的計算、大量的實證以及曆史研究的沉澱,那是僅僅會背誦公式的學生無法複述的過程。

走過許多時空的雷宇,盤腿坐到地板上,拿出他的感應器。感應器仍然對他沒有任何反應。但這個小東西在他手掌之間的翻動,卻給了他一些啟發。

雷宇的目光,最終落在凡高的《星夜》上。

17.

中午大雨,從外麵回來的雷宇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體溫驟升了2℃。立刻有城市健康委員會的工作人員上門來檢查他的情況,禁止他再到戶外活動,並責令單弦與單大嬸都暫時在家休息。單大嬸凶巴巴地抗議了幾聲,就乖乖地呆在家裏寬帶上網打麻將。小吃店被全麵消毒後暫時關閉。

雷宇得以和單弦朝夕麵對。

“你對空間感興趣,那我就和你說說空間對稱性的問題。”雷宇說,“這樣你會理解什麼是超對稱性,從而更好地理解弦。你知道什麼叫作對稱嗎?對,我們的臉是對稱的。對稱性有分立的對稱性和連續的對稱性。分立的對稱性,就像你這本書,它是正四邊形的,將它轉動90度,它還是原來的正四邊形。連續對稱性如一個球麵,以球心為原點,無論怎麼轉,還是原來的球麵。這是一個物理係統固有的對稱性,或一個物理態的對稱性。在一個物理理論中,還有一種動力學的對稱性。假如一個態本身不是轉動不變的,但我們將之轉動後,同時還轉動用以描述它的座標,連續的對稱性,這樣這個態的一切動力學性質和轉動之前完全一樣,這就表明空間本身的各向同性和物理係統本身與空間的方向無關聯性。喂,單弦,你怎麼睡著了……”

物理學對單弦真是一首好催眠曲。奇跡如果輕而易舉就獲得那便不是奇跡。需要耐心和等待。雷宇看凡高的DVD專題片,對單弦的哈欠毫不在意。

看完了凡高,雷宇拿出他的感應器給單弦看。

“你一直想知道我為什麼找那個男孩兒,為了這個。”雷宇轉動感應器—這是一個1立方分米的立方體,透明晶瑩,但卻不反光,深邃得令人暈眩。

“水晶鎮紙?”單弦猜,“批發市場5塊錢一個。”

“這不是水晶鎮紙,這是一個感應器。”

“感應器?”

“是。”雷宇撫摸著那光滑潤澤的物體,這是唯一可以證明他任務的東西,唯一可以讓他在這個世界上記住自己本體的東西。“每個事物都有左手征和右手征。每個弦都有其鏡像。所以產生了這個感應器。”

單弦滿臉困惑。

“我要找的那個男孩兒,他在成年的時候終於將高深的弦理論簡化為一個通俗的公式,從而改變了整個世界。”

“沒有人能改變這個世界。”

“可以的。那是在人類智慧整體積累上的突變,蒸汽機車、飛機、原子彈,都劃定了一個時代。”

“那個男孩兒已經成年,他發明那個公式了?”

“還沒有。”

“那麼你怎知道未來的事情?天,別告訴我你是從未來來的。”單弦蒙住臉。

“不,我不是從未來來的。我從哪兒來並不重要。實際上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的記憶是從到貴陽開始的,我的感覺似乎從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但我們不討論我的問題。隻說這個感應器。”雷宇舉起那個物體,“它用那個人本身的思維分子的鏡像為基礎結構建造,是一個超穩定的弦結構,不會被任何外力破壞。但是一旦那個人與之接觸,弦之間的頻率共振產生作用力,那這個結構就不會再得以保存。”

單弦竭力想理解雷宇的話,但顯然他做不到。他痛苦地皺起了眉頭。

“就是這樣。”雷宇將感應器放在單弦手上。

感應器毫無反應。

“說明什麼?”單弦問。

“說明你不是那個人。”雷宇舒口氣,“我早知道你不是了。”

“那麼有反應的就是你要找的人了。你找到他會怎麼樣呢?”

會殺了他。但雷宇卻說:“我會告訴他這世界的終極理論—關於弦的一切。”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一個物理和數學都極差的人?不,你沒有這個天賦。”雷宇微笑。

單弦哼了一聲,將那感應器扔回雷宇手中,不再問什麼。

18.

幾天之後,瘟疫警報解除了。鄰居們蜂擁而至請單大嬸的小吃店立刻開業。單大嬸正在聯眾棋牌室裏廝殺得酣暢淋漓,堅決要眾食客等她扳回老本再說。

一直不怎麼和雷宇說話的單弦忽然問他:“你會開車嗎?”

“會。”

“那我們租輛車出去走走。我在家裏好憋悶。”

雷宇和單弦便租了一輛越野吉普車。車子按照單弦的要求穿城南行。沿途都是綠燈,新鋪的瀝青黝黑清爽,南明河與梧桐樹左右相伴。單弦打開車窗,隨CD節奏在風中呼嘯。車子出貴陽市區,經小河過花溪,兩旁青山不絕,田野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