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潛入貴陽(3 / 3)

“我不知道你從哪兒來,幹嘛老是說關於弦的事情。你讓我心神不定,好像生活有其他的真相,另外的可能存在。比如我是因為目睹了什麼事件而被黑衣人抹去了記憶,或者是計算機甄選出來做為程序的改良程序。無論哪種可能,命運都是自己不能把握的。” 單弦關掉CD,對雷宇說。

雷宇目視前方,對這年輕人的困惑無動於衷:“你不是救世主。別相信好萊塢電影。”

“我知道電影必定與現實生活相差遙遠。但,誰知道好萊塢編製那些可能性的真實動機。就像我不知道你的。為什麼你要告訴我弦的事情?”

“等你真正理解了弦,你自然就會知道。”

單弦猛地踩刹車,不待車子停穩就跳下去。“別和我說時機未到!”他憤懣地嚷,“你他媽的又不是先知!”

“我不是。”雷宇麵無表情,“如果你懂得弦,你會是。”

單弦伸開雙臂,拍打車子,發狂道:“是不是到那個時候,我就可以看到萬物其實全都是數據流。所有東西都是虛假的,製造的,沒有實體的?!”

雷宇打開車門,很平靜:“生活不是科幻電影。弦也不是電子空間。你會將它們區分開的。”

單弦上了車,一路都氣鼓鼓地不說話。他們開到了青岩附近,就在當地吃農家飯。木梁泥牆稻草鋪頂的老房子,建在一塊稻田上麵。主人將柴火熏得烏黑的房梁上掛著的臘肉取下,給他們蒸臘肉飯,還有從田裏新摘的西瓜做飯後水果。飯桌就對著稻田,幾頭仔豬在飯桌不遠處的圈裏哼哼。有一隻鷺鶿在田裏捕食,時不時飛跳起來,白羽黑爪與翠綠的水稻配出天然卓越的山水國畫。

望著那隻生氣勃勃的鳥,單弦突然間心平氣和。他問雷宇:“我該怎樣開始了解弦?”

19.

他們回城途中碰到慶祝瘟疫結束的花車遊行。吉普開不動了,隻好停在路邊等遊行結束。但是遊行漸漸變成一場狂歡,周圍的觀眾紛紛加入隊伍中湊熱鬧。雷宇被銀飾環佩叮當的布依少女拉下車子,在熱烈歡快的樂曲聲中翩然起舞。伴奏之人坐在花車上,都是須發皆白的老者。他們手持月琴、牛角胡、牛骨胡、葫蘆琴、勒朗、笛、牛皮鼓和小馬鑼,敲敲打打怡然自得。

“聽聽,聽聽,這是北宋時期傳入黔地的古樂“八音座唱”,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人會演奏了。”“據說金陽那邊修路發現古猿人化石了,這可不得了。說不定貴陽以前是古人類的發源地呢。” “不是說貴州人夜郎自大嗎?總要有自大的理由吧。源遠流長,天下皆出自我,你說我該不該自大?”人們喧嘩著,嘻笑著,話語如同棉絮,漸漸布滿雷宇周圍。如果沒有弦的困繞,貴陽真是好耍。雷宇心想,這時才發現單弦不見了。

單弦淩晨3點才回家。他渾身酒氣,幾乎癱倒成一團泥。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子送他到門口。女孩子嘴角俏皮地生了一顆小小的黑痣,看見雷宇就連聲驚叫:“呀!是你!我們機場見過的。你忘記了嗎?”

雷宇搖頭。

女孩子不高興,提高聲音:“那你現在要記得我啊,叫我璿好了。”她頓了頓又說:“你的健康跟蹤器可以去清除了。他們還給你免費做體檢呢。可別忘記了。”

雷宇正想著那個跟蹤器的事情,也許去掉了,他的電磁場就可以恢複正常。璿自告奮勇陪他去交通部門報道。巧得很,遇到了那個飛機場的出租汽車司機—他還記得雷宇,一見麵就招呼:“你還在貴陽啊?怎麼樣,貴陽不錯吧?”看到璿,司機臉上頓現恍然大悟的表情,衝雷宇晃大姆指:“你真真要得。”

雷宇沒說話,操控健康跟蹤器的那些人,是什麼樣子的?雖然他與人類沒有任何的不同,但他仍然對那個部門有一絲絲的恐懼。畢竟他隻是人的模擬體。

璿和司機聊天。司機熟悉交通部門負責跟蹤器的機構,據他說,這幾天去解除跟蹤器的人有好幾十,他已經拉過去好幾個。“我們貴陽好啊,”他一路都在嘮叨,“來的人都不願意走!”

雷宇懶得理司機,好在目的地很快到了。機構不大,一些普通的神色拘謹的公務員們有條不紊按章辦事,沒有對雷宇囉唆一句話就將跟蹤器從他體內吸出。手腕空空的好久,雷宇才徹底相信那健康跟蹤真的隻是健康跟蹤。

“你怎麼了?”璿挽住雷宇的手臂,“你表情怪怪的。”

“有嗎?”雷宇摸摸臉,“沒什麼,我隻是覺得—貴陽挺不可思議的。”

回到單家雷宇立刻取出感應器,它依然沒有反應。也許電磁場的恢複需要一段時間吧。雷宇想。那邊單弦房間裏璿清脆地笑。少有的,單弦低沉的笑聲也夾雜其中。

於是璿成了單家的常客。璿24歲,眉眼秀麗,聲音溫柔,除了打麻將時與單大嬸對吼很不像話,其餘時間都十分乖巧。

“她是我的初戀。”單弦告訴雷宇,“我們好了很久了。”

“沒有那麼久。”璿糾正他,“隻有兩年而已。而且我去旅遊學校以後你根本不理我。”

“我以為你不理我了呢。”單弦辯解。

璿嫣然一笑。

璿每天都到單家的小吃店來,然後上單家看雷宇。她勸雷宇不要整天呆在房間裏折騰單家的舊電器。但雷宇卻似乎喜歡修理,不僅僅弄好了單家的舊電視和VCD,還把左鄰右舍的壞電器都修了個遍。

璿呸雷宇:“你還喜歡做修理工啊?今天甲秀樓放花燈,你和單弦陪我去看啊!”

雷宇想推辭,單弦卻也說“一起吧”,他好久沒逛街了。雷宇隻好答應。

去大南門的道路堵車,三個人棄車步行。馬路兩旁的法國梧桐已成抱攏之勢,樹蔭寬大,幾乎遮日。璿穿條寶藍色印花珠片吊帶裙,走在兩個男人之間,如一隻蝴蝶精靈。

燈會還沒有開始。單弦建議去逛路旁的書店,璿嚷著要吃戀愛豆腐果。雷宇不能兩個人全陪,隻好女士優先。璿卻不等他,自顧自找了食攤坐下。主人送過來蘸水碟,碟裏一層精煉過的油辣椒,亮晶晶的紅油裏混了芝麻、蔥花、碎花生米、蒜末、薑茸、細鹽、味精、醬油、老醋、香油、香菜末。主人給烤架上的十來塊半焦黃的豆腐再刷一層油,豆腐發出輕微的劈啪聲。“這是戀愛豆腐果。你也來兩串?”璿回頭叫雷宇。雷宇搖頭,神情裏有些不屑。

“你別瞧不起這種坊間小吃,以前還救過人的命呢。”璿扁嘴樂,也不管雷宇肯不肯聽,自顧自說下去:“那是抗戰時,日本人對西南大後方進行空襲。炸到貴陽了。有個小夥子的住處給炸了,他被埋在廢墟底下,人們看得見他,就是救不出來。有個姑娘可憐他沒吃的,就把家裏的豆腐烤好了帶給他吃。”

烤架上的豆腐變成油亮的金黃色。主人將豆腐取下放在璿麵前的空盤裏。璿迫不及待夾開一塊豆腐上麵的皮,將蘸水汁澆進去,然後咬上一大口。

“後來呢?”雷宇不喜歡沒有結尾的故事。

“後來大家就管這種油炸豆腐叫作戀愛豆腐果了。”璿說,一塊豆腐已經消失在她的櫻桃小口中。紅潤嘴唇上一層油光泛動,偶然唇裏露出雪白的牙齒來—雷宇看璿有滋有味地吃豆腐果,心裏卻極想嚐嚐那紅唇的滋味,

璿過足了癮,發現雷宇呆望著自己,忙找紙巾擦試嘴唇,問他:“你怎麼不吃?”

“啊,我不想吃。我去看看單弦,怎麼逛個書店要這麼久。”雷宇就要站起來。

“不許走,我還沒吃完呢。”璿撒嬌般地命令。雷宇又坐下,轉過頭,就看見了南明河中巨石之上的甲秀樓。樓簷與尖頂、窗欞鑲嵌的小燈,正一盞盞亮。燈光裏,單弦抱了一摞書興衝衝過來。雷宇翻了翻,全部是高等數學和量子力學方麵的書籍。

“你要幹什麼?”雷宇和璿同時問。

“我沒有天賦,但是我會勤奮。”單弦瞧雷宇,目光裏充滿挑戰,“我總有一天會理解弦。”

雷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手裏還捧著他買的書,沉甸甸的。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好,等你理解了,我一定知無不言。”

“那我們擊掌為定。”單弦伸過手。雷宇隻好也伸過去。兩隻手掌在空中發出清脆的碰擊聲。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呀?”璿看看雷宇,又看看單弦,滿臉疑惑。

“一個學術問題,你不懂。嗨,快看啊,月亮!”單弦指著天上,叫。

銀亮的月正漸漸被黑色侵蝕,隻剩下細細的牙了。浩瀚的天幕上也隻有這細細的一彎月牙。月牙越來越細微,弓成一線,如弓之緊弦。隨即弦斷弓收,月亮被黑暗完全吞沒。原來是月食,雷宇記起來。這是他原來世界沒有的景象,在貴陽看見了。

“扯,你哪兒有什麼學術問題啊!”璿拍單弦的背,“上次你把積蓄都花了買蘋果電腦,要學平麵設計,結果怎麼樣?你還是現實點,聽嬸娘的話秋天去上個廚師班。”

“如果那是我選擇的,我會堅持。”單弦的臉上忽然顯出從未有過的倔強表情。

20.

時間自從月食以後呈現出迅疾的姿態。雷宇感覺到時間的迅速流逝,白天黑夜交替輪換,似乎在一瞬間就完成了。他人類的麵孔上,居然有了細細的眼角紋和抬頭紋,而感應器還是一如既往地沉默著。隻有單弦對弦的堅持,讓他覺得等待不是那麼漫長和無聊。

在等待中,雷宇漸漸搞清楚了單大嬸的羊肉湯配方,雜貨店裏也出現了消失許久的百香果。璿看見雷宇在小吃店灶台那裏忙活,詫異得都說不出話。“單弦呢?”平息了心頭的驚奇,璿急問。“他在忙。我替他幹一會兒。你能到隔壁給我買一塊錢的百香果嗎?”雷宇回答。

璿片刻跑回來,晃晃手中的食品袋,“真的有百香果,我好久沒吃到這種東西了。小時候我最愛吃這種糖了。後來就沒看見賣的了。”

“需要就會刺激生產。因果互相影響。沒有孤立的係統存在。” 雷宇一邊說,一邊給顧客端上牛肉麵。那邊有人叫腸旺麵。雷宇應聲問:“紅輕紅重?寬湯?”

“你還會做什麼?”璿跟在雷宇身後,抽空將一顆百香果送到雷宇嘴裏。

“廚房的事情難不到我。”

“你真行。”璿閃動的眸子令雷宇害怕,他岔開話題:“是找弦子嗎?他去貴州大學旁聽物理了。”

“又為了那個弦?他真是瘋掉了。單大嬸說他天天琢磨這個,還泡在網上找同道中人。”

“他的確有點瘋狂,不過這種興趣挺寶貴。”

璿忽然不說話,抬起頭,盯住雷宇的眼睛。“你和我說實話,他在這個,什麼弦上,有發展前途嗎?”

雷宇搖頭。

“那可怎麼好,總得讓他明白這一點啊。”璿著急。

“每個人都可以對科學擁有熱情。他現在的狀態非常難得。哪怕沒有什麼成果,也是值得稱道的。”

璿輕輕歎氣,“也許你的想法是對的。可我,”她停頓一下,到底那半句話也沒說出口,隻是將那袋百香果塞在雷宇手中,走開了。

璿走出去幾步,忽然又跑回來,問雷宇:“那你呢?你又在這裏做什麼?”

雷宇抻抻身上濺滿油花的圍裙,說:“等待。”

“等待?”璿不解。

雷宇點頭:“對,等待,等待奇跡。”

21.

等待需要耐心。雷宇很清楚。貴陽並不像是能夠創造奇跡的城市。但他最有職業素質,隻要存一線希望接近成功,他就不會放棄。何況,他已經將自己的未來與單弦能否領悟弦聯在了一起,他必須將單弦培養出來。

趁著單弦不在,雷宇將《星夜》後麵的神經誘導器又調高了一個數量級。用人類的器材原料製作出的神經誘導器非常粗糙,但對單弦還是頗有成果。

單弦常常站在《星夜》前發呆。他揉著通紅的眼睛對雷宇說:“我覺得我像個剛剛大夢初醒的人,這世界太玄妙了。而我以前一無所知。你看那些從網上下載的文章。”

“有收獲嗎?”

“網上?論壇上的東西對我這種新人真的是不知所雲。”單弦苦笑。隻有一位不願意將業餘時間打發去寫SCI論文的研究員,很通俗地用中文演講弦,文章他能勉強看得進去。研究員寫到某位學者用一個碩大無比的夾紙板演算公式,從左上角開始用蠅頭小草一直寫到右下角,寫滿後翻過頁接著寫,算上幾個小時不知疲倦,其間唯一的休息是將鉛筆放進電動削筆刀中削尖。看到這裏單弦就心存羨慕,到處去找那種夾紙板,幻想著有朝一日也這樣將數學公式一氣嗬成推算到底。

“我知道初學者要想研究弦,就如同家庭婦女要登喜馬拉雅山峰一樣,是件異想天開的事情。不過如果拋開所有複雜的演算,另辟蹊徑,它也許就不困難了。比如,我能不能在計算機上建模用多維結構模擬弦運動。雖然我說不好,但是也許可行。弦論的基本對象不僅僅是各種振動著的弦,還含有其他自由度,比如純粹的點狀粒子,兩維的膜等等。數學部分求證很困難和複雜,但物理學家要有直觀思維,不能滿足於理解那些有明確數學定義的東西。就當我現在開始大一的物理課,我不過才25歲而已。學上十年,應該也能向壇子上那些人一樣發言了。”

雷宇叉起雙臂,冷水潑到什麼地方算合適的催化劑呢?他隻能走一步試一步了:“這很難,理論必須有實際的例證支持。引力紅移,光線彎曲和水星近日點進動等驗證了廣義相對論,它能夠解釋所有己知的宏觀引力係統。而且到目前為止,科學家們在物體108微米的距離上,都沒有觀測到引力定律的異常現象。引力與距離的平方依然成反比。要建立一個理論不難,要找到檢驗這種理論正確性的論據卻很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那麼關於弦你究竟知道什麼?”單弦的語氣咄咄逼人。

雷宇躲開他銳利的目光,“我知道你無法理解的那部分。”

“我很快就會理解的。你等著。”

雷宇不再說什麼,轉身要回自己的房間。單弦突然衝著他的背影喊:“你找的那個男孩子就是我!我想起來了,就是我。我小時候不但喜歡給大家講書上的事情,還帶著大家惡作劇,在孫師傅家樓梯底下放鞭炮,差點把他們家那口大黑豬嚇瘋!”

雷宇徑直走回房間。

那邊單弦還在大聲叫:“你聽見沒有,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雷宇“啪”地將房門關上。

22.

如果單弦是那個人,你要殺了他。如果他不是,他在你的引導下正將自己變成那個人,你還是要殺了他。你並不問動機,你隻是要殺人。

雷宇心裏那消失許久的本我聲音,又一次出現了。恍惚間,他似乎聽到了頭腦中滴嗒的時鍾聲音,但仔細聽來,卻又什麼也沒有。

上麵派他來的真實動機,究竟是什麼?他真的是一個殺手嗎?在飛到貴陽以前,他的世界在哪裏?

感應器掉在地板上,絲毫沒有任何損壞。雷宇撿起這東西,在衣襟上擦了擦,東西依然晶瑩剔透如故。我要瘋了。雷宇罵自己,而我是始終可以把握自己命運的人,哪怕真相永遠不了解。他將感應器放進箱子。他需要一杯酒來鎮定,好在漫長的等待中保持耐心。

城市的酒吧街在北部鄰近黔靈公園的地方。雷宇走進一家迪吧。璿正在燈光中搖擺,如一條搖曳的魚。雷宇靠近她。年輕女孩子羊脂玉般的臉上淚痕點點。“我不在乎他是廚師還是物理學家,我隻在乎他心裏有沒有我。你知道一個女人最需要男人什麼嗎?”她仰頭問。

雷宇迷惘。

“最需要男人在乎她—她的感受,還有她的願望。女人是為了愛情生活的。沒有了愛情就沒有了空氣,會窒息而死。”璿大聲回答。正在蹦跳的男男女女用噓聲和掌聲表示對她的讚同。

“可是男人需要全世界認同他,不僅僅是女人。”雷宇聳聳肩膀,“希望你理解他。”

“我理解可不讚同。還有你,你站在舞池外邊幹什麼?下來跳舞啊!”璿叫。

雷宇來不及謝絕,便被璿拖下舞池。女孩子小小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裏,烏黑的頭發在他眼前飄。雷宇就覺得心髒跟著音樂節拍一跳一跳,攔都攔不住,馬上會蹦出胸腔去。

音樂慢下去,璿的頭抵住雷宇的胸膛,她輕輕地歎息,像是一支花兒的低語。雷宇握著她柔軟的腰枝,整個人都要溶化了。

吧台送他們法國葡萄酒,冰塊與檸檬皮摻和在一起。璿說受不了,要去街頭吃大排檔,喝純正的貴州赤水釀的刺梨酒。兩個人吃成都麻辣燙。璿臉紅紅的,雷宇臉更紅了。小工走過來收賬,油膩的手在油膩的圍腰上擦了又擦。一元的硬幣一個個落在桌子上,璿數著一二三四卻總是數不清楚。那小工失去了耐心,將硬幣一股腦兒全攛在手掌裏,手掌簡直都要撐破—“二位麻辣燙,鴛鴦鍋?”他眼睛盯住門口進來的男女,嚷。

雷宇和璿一起隨小工嚷,把進門的人嚇了個魂飛魄散。他們在一屋子人的驚詫中跑掉了,一路上縱聲大笑。雷宇拉緊險些撞車的璿,將女孩子摟進懷裏。女孩子體態豐腴,氣息炙熱。他叫她,璿用微笑的目光答應。眼眸清亮透徹,流轉顧盼之間,光華閃爍。

他們回到單家。單弦卻不在。單大嬸照例打牌去了。“小時候,我做過一個夢,就是這幅畫。”璿指著牆上凡高的星星,“我總在想,這些旋渦是什麼?”

“是大大小小的銀河。”

“瞎說。銀河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就是這個樣子,所有的銀河都是旋渦狀的,卷曲著運動,無數維的時空夾雜在一起,有各種不同的表象。”

“那些銀河裏,是不是也有太陽係?有地球和地球人?”璿的手指在畫布上滑動。

“當然有。我們隻是這萬千世界中的一粒沙。”

“如果這些沙子中有一粒屬於我,我就算死都會覺得很開心。”璿將頭依靠在雷宇肩部,“徹徹底底隻屬於我。”

“單弦?”

“不,不是他,是你。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雷宇覺得她今天酒喝得太多了。“我要去圖書館找單弦回來,太晚了。”他咬著舌頭說。

23.

“到哪裏了?”雷宇迷迷瞪瞪問。酒力已經散了,他為自己坐在一輛空調大巴上詫異。

售票員好不高興:”你要去哪裏?”

“這兒是哪?”雷宇繼續他毫無建設性的詢問。身邊的璿卻已經起身,伸手拉他的衣襟,示意他下車。

車外一條水泥馬路斜入密林,林子那邊是山巒疊翠。一些人力三輪立時蜂擁而至,問他們要不要花兩塊錢到鎮上去。璿挑了一輛幹淨的有紅色遮陽篷的,靠背光的一側坐下。雷宇隻好坐到曬太陽的那一邊,將璿的旅行包放在自己腿上。

三輪車晃晃悠悠發動起來,一動起來就有風,雷宇額頭的汗片刻被吹散了。他定下神來,車子已經接近一座古代的城樓,樓牆青苔與雨水交錯的痕跡斑駁可見。

“嗨,這兒是鄉下嗎?”雷宇在這時空的遺跡麵前有些恍惚。

“青岩離貴陽市區30公裏,算不算鄉下?”璿吐出嘴裏的口香糖,用麵巾紙包了扔進路邊的垃圾桶。“我在這兒有間房。”

“古屋應該很值錢。”

“那就打八折賣給你。”璿笑。“然後我租你的房子。”

雷宇眯起眼睛,璿已經搶先衝到台階上去了—石板路一級級通向古代的城樓,樓門黑洞洞的,不知道隱藏著什麼樣的未來。去處還未得見,窄小的門洞仿佛一段弦,要將他卷曲起來拋擲。是的,他就是一段弦,被時空之手隨意拋擲,需要合適的場所舒展開以便創造自己的世界。

“來呀。”璿在石板路盡頭招手,“你會喜歡青岩的。”

會嗎?雷宇不能確定。等待和殺手的任務就這樣不了了之嗎?

“你來不來呀!”璿催促。

“來了!”雷宇回答,一抬腿,腳步竟然是無比的輕鬆。

24.

雷宇在次日的報紙上看到虎門巷著火的消息,損失不算太大。但那棟有40年曆史的法式建築完全報廢了。這也怪對老建築不加修繕,一味使用。報紙上的圖片顯示雷宇熟悉的小吃店與雜貨鋪都是一片不堪的狼藉。

“我放的火。”璿將報紙從雷宇手上拽走,一本正經地說。

“瞎扯。”雷宇搖頭。

“你不相信?”

“發生了什麼事情?”雷宇站起身,居高臨下的俯瞰著璿。

“我們在胡同口碰見弦子,就去店裏煮羊肉粉吃。他不喜歡我和你在一起,我們就吵了起來。我把他打昏了。然後,不知道怎麼火就起來了。”璿撅嘴,“不怪我。他老是在說那個弦啊弦,他瘋了呀。”

雷宇靠住門,陽光從門外直射進來,居然刺眼得炙熱。

“火災情況怎麼樣?”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空洞地問。

“弦子他被懷疑縱火,已經被送健康委員會鑒定了。”璿低頭踢腳邊的石頭,“他果然是瘋了的。”

那個若古代弱冠書生般清瘦白皙的年輕人是瘋子嗎?雷宇閉上眼睛,所謂奇跡,真的就那麼脆弱不能堅持要受天譴嗎?

或者,自己陷入貴陽的世界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否認的事實了。這就是被上麵拋棄的悲慘下場吧?

就此老去,葬身時空的縫隙之中,不需要他雷宇再為自己惋惜什麼了。

25.

璿的房在背街上,不大,但是門麵房,稍微收拾一下便可以開店。璿不久就申請做了鎮上的導遊。雷宇用璿的房開了一家小吃店,賣米豆腐和腸旺麵。

有600多年曆史的青岩處處是明清古建築,依山傍水,清幽無限。鎮上寺廟道觀教堂共存,令雷宇常常感歎居民對宗教的寬容。感慨之餘,他會走到百歲坊那裏看下山獅,石刻的野獸似乎隨時會在夕陽的餘暉中奪路逃走。

弦漸漸變得遙遠了。單弦因為被鑒定為精神失常而免於起訴,送進了精神病院。單大嬸離開了虎門巷,據說去了新城區。有時,雷宇會想象單弦發現他失蹤後的心情,也許會當他是騙子吧,騙說這世界有萬能的弦,還騙走了璿。不管怎麼說,這結局總比他真的去殺死單弦好。雷宇唯一遺憾的是離開得太過匆忙,將那個感應器留在單家了。

這種遺憾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漸漸遙遠。雷宇和璿在那年冬天,青岩被掛牌確定為中國曆史名鎮的喜慶日子裏結了婚。

新婚那夜雷宇卻睡不著覺,結婚這種事情是他以前的世界裏沒有的。他真的從頭到尾都徹底地變作“人”了。他不能不借一點茅台來催眠自己。酒精的作用下,他進入了夢鄉,卻看見單弦站在那裏,渾身都是血。

“你撒謊!你根本沒打算告訴我弦的事情。你不講信用。我們擊過掌的!”那年輕人說著說著,憤恨的表情變得委屈了,他蹲下身去,嚶嚶啜泣,“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啊……”

火從四麵八方燒起來。

雷宇驟然驚醒,他坐起來。璿急忙打開燈,給他擦額頭的汗。

“那天晚上是我點的火,是不是?”雷宇抓住妻子的胳膊。

璿臉上無驚無懼,她掙脫雷宇的手,心平氣和:“真相是不存在的。你比我更清楚。”

雷宇肅然。

這以後雷宇的日子安靜而閑適,喝米酒、香麥茶,吃玫瑰芝麻糖、脆皮豬蹄,聽佛鍾寺鼓童子班唱聖詩,看杜鵑、珙桐、桂花和紅楓。雷宇和璿之間再也沒有出現過“弦”或者“弦子”這樣的話題。雷宇想實際上他已經忘記曾經的自己,隻有偶爾在為食客端茶遞水的時候,他會感慨幾秒自己“可恥地墮落”了。

璿接待遊客,整天說曆史數典故談古人。書院街、油榨巷、西院巷、狀元街,慈雲寺、萬壽官、北城門……一條光滑石板路,不知道來來回回走了多少遍。她帶遊客逛完曆史就到雷宇的小吃店來吃米豆腐。雷宇赤膊裸胸,在小小的廚房裏磨米蒸豆腐做配湯。店太小,客人們隻好站到街上去吃—薄薄青花瓷碗中半透明的米粉塊,紅油一層環繞著,黑紅的醋汁在中間流淌,讓人怎麼也吃不夠。總有人驚奇這醋的顏色,於是雷宇就會指著醋壇子說青岩雙花醋的好處,末了一定會賣出去幾打1斤包裝實際隻有八兩的醋。

隔年過去,璿懷孕了。十月辛苦,誕下7斤重麟兒。雷宇無法描述喜悅之情,許久以來心裏因為失去弦的空洞,被兒子填補得滿滿當當。小雷活潑好動,不懼生人。滿月後璿將他的搖籃放在小吃店門口,托店裏做雜役的七娘照料。小雷喜歡笑,成了食客的一愛。人們給他玩具,他都拆得稀裏嘩啦。雷宇還很鼓勵他,美其名曰培養智力。

夏天來的時候小吃店租下隔壁的房子,有5張桌子了。小雷已經可以走路。七娘專門負責照看他,整天帶著他在鎮子裏轉。

一天,忽然七娘跑回來,焦急地說孩子不見了。她把孩子捆在牌坊那兒去上茅房,出來發現繩子斷了。雷宇聽了渾身冷汗直冒,趕緊叫人找。璿也扔下遊客們過來與雷宇會齊。他們爬上城牆,穿過百歲的牌坊,打開狀元府每一間房。他們呼喊,四隻眼睛360°搜尋,直到筋疲力盡。

雷宇心裏就有些隱隱不安。“還記得弦嗎?”他問璿。

“弦嗎?”璿瞪他,“我不記得了。你趕快把兒子找回來!”

鎮子守門的人認識小雷,都說沒看見。鎮子並不大,他們找了很久,卻怎麼也看不到寶貝兒子的身影。他們不免垂頭喪氣。雷宇去挽璿的手,被她甩開了。璿眼圈紅紅的徑直往前走。雷宇隻好跟在後麵,不敢再說什麼了。

小巷曲曲折折,細窄得隻能容他們兩個一前一後地走。雷宇有些疑惑,在青岩生活了好幾年,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條小巷。巷子突然之間變得十分漫長,似乎總也不能走到盡頭—來處已經隱藏進拐彎的空間中,去處卻還未得見,窄小的巷子仿佛一段弦,要將他卷曲起來拋擲。

雷宇停住腳步,他清晰聽見腦子裏時間滴嗒的聲音。那麼清楚和明確,一聲聲地敲打在他的神經中樞上。他抱住頭。但是聲音就在他的腦子裏,怎麼也消除不掉。

新的48小時開始了。

原來上麵始終是不曾忘記他的。

他們不過是在耐心等待。

璿也站住。她看著身後的雷宇,示意他快一點。但在巷子的深處,有熟悉的聲音響起:“你看這張紙,我可以撕成無限小,小得根本看不見。紙是由纖維構成的,纖維由分子構成,然後是原子,原子核,質子、中子、電子、介子、光子、輕子和快子……世界就建築在無限小的一根弦上。”

璿顧不上雷宇了,她向那聲音跑去。雷宇要快跑才能跟上。他們拐過一座房屋的尖角,就看見小雷在地上爬,那個感應器就在他麵前閃動。單弦靠牆坐著,剃了個板寸,清瘦如從前。

璿要衝上去,卻被雷宇一把拉住。

單弦繼續說:“他們把十一唯時空折疊起來了,隻給我們三維的。三維啊!真讓人痛心。”

小雷仰起臉來,麵對單弦笑得天真無邪。他伸手一把抓住感應器。單弦放開手。感應器在小雷的手上異光流彩,瞬間化為無數璀璨的微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