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潛入貴陽(1 / 3)

第七章 潛入貴陽

文\\淩晨

“貴陽,簡稱築,中型城市,位於東經106°7′、北緯26°5′,海拔高度2100米。四季如春,氣候宜人。貴州‘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分平,人無三分銀’的說法,早已經是過去時。近年來,貴陽更作為西南旅遊中樞深受中外遊客的歡迎。”

放下《貴陽簡介》,青年男子將目光投向窗外。那裏是陽光燦爛,雲海茫茫的世界,與他來的地方有著幾分相似。但到底相似在哪裏,男子說不上來—隻是記憶中一些模糊的印象輪廓,讓男子覺得親切而已。其實親切這種感覺對他完全沒有必要,男子很清楚。

“還給您,您的身份證。這是辦好的健康登記卡。希望您在貴陽旅行愉快。”空姐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他接過對方遞來的信封,拆開。信封裏米色身份證和橙色健康卡上他的大頭照片呆滯無神,模樣卻是一絲一毫沒有差錯。他望著那兩張白癡樣的臉,以及照片下姓名欄鉛印的“雷宇”二字,一時出神。

“有問題嗎?”空姐殷勤地問。

“不,哦,沒有。”那叫雷宇的人抬起頭,表情溫和,“還有多少時間到貴陽?”

“還有25分鍾。”空姐微笑,“貴陽正在下雨。不過別擔心,機場會為您提供雨具。”

“謝謝。我第一次來貴陽。”雷宇禮貌得無懈可擊,“聽說這是座迷人的城市。”

空姐臉頰微微一紅,“我為這座城市驕傲。希望您也和我有同感。”

“到貴陽您是旅遊還是商務啊?”雷宇同座的人問。

窗外的陽光忽然隱沒,雲團彌塞住視野中的每個孔隙。“找人。”雷宇回答,聲音中的寒意無法抑製。

問話的人不自禁地向外坐了坐。

上 48小時的任務

1.

飛機果然25分鍾後準點到達貴陽龍洞堡機場。從空中俯瞰機場,雲貴高原那令人心醉的綠色像被打上了褐黃的補丁。為了修建機場炸平的十餘座山頭附近,劈開的山體亂石嶙峋植被稀少,仿佛破衣襤褸的乞丐裸露在天空下任憑日曬雨淋。機場本身卻鮮亮精致,候機大廳潔淨的大理石地麵可做鏡子。

雷宇往鏡子裏瞅了瞅自己:高個子、身材結實、俊朗的麵孔陽剛氣息顯著,這形象在此世界裏應該是令人賞心悅目的。人?雷宇在心中默念了幾遍這個字的發音,“人”真是個奇怪的字眼。他向大廳的時鍾牆望去—7:30分。雷宇迅速換算了一下時間單位,他還有46個本地小時。

對於身手一向敏捷的他,48小時執行這個簡單的任務,應該綽綽有餘。

雷宇理理稍亂的頭發,朝總服務台走去。值班的年輕女子立刻站起。隨著他的走近,女子喉部抽動,臉部肌肉明顯緊張起來。

“您需要什麼?”女子上唇生的一顆小小黑痣,給她青春的麵容增加了幾分俏麗。

從雷宇1米92的高度俯瞰,那女子堆在臉上的殷勤不過是一堆過剩荷爾蒙製造的脂肪。“我想要一本《貴陽自助遊手冊》,有這樣的東西嗎?”他問。

女子立刻將一本牛皮紙封麵的精美印刷品放到櫃台上,他伸手可及的地方。“當然有,先生。”她努力將每一個字的音節都咬準,普通話說得越發艱澀。

雷宇拿起手冊,道了聲謝,附贈上微笑一個。

女子的呼吸頓時亂了,急忙低下頭去。

候機大廳外果然淅淅瀝瀝下著雨。

雷宇將手冊塞進風衣寬大的口袋,提起公文箱。他剛要推開大門,斜刺裏急速伸出一隻白手套擋住了他。雷宇心裏一緊,順著手的方向看—其他旅客都是通過一個門框狀檢查口走進雨中的。

門框佇立在大理石地上,影子與正身組成L形。在四周無物的空間中,這L形生硬而且僵直。雷宇盯著它,內心深處湧起極其厭惡的情緒。他走過去。門框中的溫度感應器立時響聲大作。門邊兩個白衣裝束的檢查員湊過來。

“沒事沒事,上飛機的時候還好好的呢,可能太緊張了。”雷宇笑,“我再走一遍。”他退回去,深呼吸,放鬆情緒,然後走進門。

感應器這次沒有任何響動。

兩個檢查員如釋重負,半對自己半對雷宇說:“沒事就好。你知道現在是非常時期,我們不能不謹慎。”

“我明白。”雷宇點頭。整個國家都在遭受著瘟疫的折磨,非瘟疫地區自然要如防大敵。幸而他的出發地點不在疫區。

門後辦公桌上的灰色機器吐出一張肉色卡片。檢查員熟練地撕掉卡片上的護膜,抓住雷宇的左手腕,“啪”地用力一拍就將卡片貼到那裏。雷宇隻覺手腕上被無數細小的針紮了一般,一陣酥麻。但肌膚很快就失去敏感,對憑空多出來的那片東西沒了知覺。

“抱歉,我們必須對每一個到貴陽來的人實施健康跟蹤。請理解我們在非常情況下的這種非常手段。”檢查員的措詞雖然禮貌,卻透著無法抗拒的威嚴。雷宇默默接過另一個調查員遞上的資料袋。他背後有人歇斯底裏地囉唆:“這東西安全嗎?你們能保證它是無菌的嗎?萬一我的健康因為這個監視器受到損害,你們如何賠償……”

雨比剛才大了很多。不時有洶湧的雨點衝進門廳,撞到旅客的身上,被衣物吸收。雨點消失了,水分子滲入衣物的纖維,加速纖維的老化。然後,衣物會被粉粹為漿,製造成紙。紙被使用,被回收,被粉碎,直到無法再次利用埋入垃圾場。土壤和微生物對紙屑進行處理,將其中的水分子蒸發到空氣中。水分子被雲層吸收,演變成雨,完成這個複雜漫長的循環。雷宇撣撣身上的雨珠,萬事萬物之間都存在千絲萬縷的聯係。一個平衡打亂了,就一定有另一個平衡代替它。

自己就是衝進貴陽的一滴雨珠,將在某種程度上擾亂它的和諧。

雷宇挺直背,走向等待在門廳外的出租汽車。那司機站在半開的車門前,滿臉職業化地親切笑容:“您要去哪裏?”

2.

出租汽車駛入隧道,投在窗戶上的陰影讓雷宇想到了機場的那扇門,多少有些不舒服。他打開資料袋。裏麵有一張貴陽市地圖,一份健康跟蹤說明書,一套包括洗浴理發餐飲住宿電影的貴陽生活優惠券,以及一把折疊雨傘。

“每個到貴陽的人都能得到這些?”雷宇拍拍袋子,“你們太好客了。”

“啊,不,瘟疫開始以後才這樣。來的人少了嘛,都是貴賓。你對健康跟蹤有什麼看法?別的城市沒這樣的吧?”出租汽車司機的普通話非常流利標準,禮貌得也恰到好處。

雷宇抬起手腕,跟蹤卡已經完全嵌進了肉裏,與皮膚渾然一體,看不出痕跡了。

“你現在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監視儀上呢。”司機說,做個鬼臉,“你可得小心。”

“他們是誰?”

司機聳聳肩膀,那意思是這你還不知道嗎?就是他們唄。隧道盡頭豎立著“市區十公裏”的標誌牌。“你到底決定了去哪裏嗎?”司機有些不耐煩。

“化龍橋。”雷宇不加思索,地名脫口而出。

司機的表情從詫異變為迷惑,隨即恍然大悟:“嗨,你以前來過貴陽了?”

“沒有,這是第一次。”

“那你怎麼知道化龍橋呢?本地人都不見得會曉得那地方。而且現在修路,附近都過不去。”

“你去不去?不去我就換車了。”

“去得去得。”那司機一迭聲本地口音冒出來,眼角餘光落在袋子裏的優惠券上。“這麼多你一個人也用不完,不如分一點給我吧。”

“都給你。”雷宇將優惠券扔在駕駛台上。

“你要是用車以後還找我吧,我給您優惠。”司機加大車速,雨水被甩向車後,形成一道銀色的簾子。

雷宇揀起健康跟蹤說明書。說明書上一再強調健康跟蹤是於己於城市都有好處的事情,希望得到使用者最大限度的配合。“跟蹤裝置具有最強的靈敏度,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持良好的工作狀態。當您離開本市的時候,交通部門將使用專用設備為您解除該裝置。個人試圖解除該裝置不但對身體健康有影響,還將因違背城市管理條例而被處罰。”說明書的最後用黑體印刷著這樣的字句。

他們正在監視儀上注意著你的一舉一動。

雷宇心裏“咯噔”一下子,就有什麼東西丟掉了—那應該是對這座城市最初的善意吧。從此不可不防。城市如同陷阱,早就為每個外來者布下了天羅地網。雖然他隻是來執行一個與城市本身毫無瓜葛的任務。速戰速決吧,在“人”的世界裏還是少停留為好。撫摸那被注冊了的手臂,雷宇嘴角現出幾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3.

雷宇到化龍橋時雨已經停了。烏雲之中透出幾縷慘白的陽光。有風從陽光裏傾瀉,將橋下汙泥中的潮腐氣息帶到橋上。雷宇調整呼吸,靠近橋欄。石製的欄杆光滑油膩,欄杆下部和這城市裏許多建築一樣生了碧綠的苔蘚。雷宇抹開一片苔蘚,果然看到那行刻入石頭三分的字跡:“民國二十六年七月立橋,跨貫城河,黔靈東路始通。”

那個他要找的人,應該就在這附近的某處居住。

雷宇向橋下看。河水幾乎幹涸了,這是因為上遊修路而圍堰的緣故。條石壘起的河堤上,也是苔蘚叢生—綠得仿佛是特意加在那石條上的裝飾品。時空就從這綠上泛濫開去,漸成無限。雷宇肅然,上麵派他到貴陽來找那個人,也許還有讓他體會時空玄妙的另一層含義。

這之前他對時空的存在總是漫不經心,就如對自己的存在那樣無所謂的感覺。

事物隻有拉遠一點距離,有疏離感的時候,才能比較真切的感覺到它的重要。所以,到貴陽來與其說是找那個人,不如說是找回他自己吧?上麵就是這樣刻意安排的吧?

當然現在不可能理解上麵的意圖,以後也不會有誰向他解釋上麵的意圖。一切隻有依靠他自己判斷。其實做出什麼樣的判斷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完成這個任務的結果。

雷宇擦幹淨手上的苔蘚,走向橋東的十字路口。那裏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突然之間就擠滿了水果與蔬菜攤販:李子、葡萄、地瓜、荔枝、桃子、西瓜;小蔥、土豆、折耳根、空心菜……將雷宇的去路截斷了。雷宇隻好買了5角錢的細蔥,塞進資料袋,和健康跟蹤說明書、自助旅遊手冊混在一起,勉強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

路口朝北是陝西路,兩旁原有的半西洋式建築被藍白編織袋的圍幔遮蓋;路麵挖開的溝渠裏,兩個人正在調試一台抽水機。沒有圍幔的房屋上,到處是白粉圈子中黑體的拆字。

雷宇小心繞過水窪和泥坑,順著陝西路往北走。幾分鍾後他就看到路東側的虎門巷。巷子口的朝向和法式三層老樓與他記憶中的相同,但巷口南邊的一片木製房屋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3棟7層板樓。

雷宇在巷子口停下腳步,有些猶豫不定。法式建築底層的雜貨鋪依舊,賣雜貨的男人也還在,隻是頭發幾乎都掉光了,這讓他有一種人到中年的落魄頹廢。高高的玻璃櫃台和那盛放糖果的玻璃罐子一如往昔。雷宇腦海中閃過“一如往昔”這幾個字,立刻意識到這感懷不應該存在,畢竟自己是第一次到這座城市。雖然他的記憶庫中那些糖果的滋味一清二楚。

上麵給的資料有什麼地方出問題了。

4.

遇到問題時冷靜分析和做出正確決定並為之積極努力,這是上麵給雷宇的評價。但雷宇認為,此評價與其說是誇讚他的能力,不如說是為了掩飾上麵派發任務的草率和倉促。當每一個任務都關乎個體生死,他能不盡最大努力去完成嗎?

比如現在,48小時之內他若找不到那個人,他就無法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對於不能按照合同規定完成任務的雇員,上麵是沒有同情心施予的,一律拋棄在時空的海洋之中任其自生自滅,還美其名曰“獎懲分明,且節約任務成本”。據說被拋棄的那些雇員因為任務對象的模擬體對任務環境的認知有限,又無法獲得本體的認知經驗,下場都很悲慘。具體如何悲慘雷宇就不得而知,除非他任務失敗留在了貴陽。

留在這裏?雷宇環顧四周:常青藤茂密盤璿在法式愛奧尼亞的廊柱上,從理發店、小吃鋪、手機專賣店、蛋糕房、打字複印等等的店鋪招牌上延伸過去;豔麗的招貼畫與這些店鋪中間,雲岩區普陀街道辦事處的白底黑字招牌樸素得最為醒目。

雷宇搖頭,貴陽是一個陌生而複雜的所在,與他的審美情趣所差甚遠。上麵肯定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放心讓他前來。

“有百香果嗎?”雷宇走進雜貨店詢問。這應該是一種草綠色清涼的圈狀軟糖,5分錢一塊。

中年人正專注地看電視。20寸彩色電視機放在貨架頂上,圖像還算清晰—幾個梳二把頭的年輕女孩子和幾個留辮子的年輕男孩子在裏麵哭哭啼啼,間或還慷慨激昂地辯論。雷宇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

“那是哪個時候的事情嘛?百香果?”中年男人掉過頭,看古董樣的表情,“老早就不生產嘍。廠房都拆了蓋什麼TOWNHOUSE。”他聳聳肩,“味道可再也嚐不到了。”繼續看電視裏那群男女拿腔拿調地表演。

雷宇啞然,他隻是需要點什麼東西來填補因發現問題而出現在胃部的不快。精神上的失落會引起生理上的空虛,“人”真是種奇怪的東西。而“人”的思維方式,他心裏頗為鄙視,卻不能不用這種方式思考。雷宇想了想,便轉身走向那掛街道辦事處牌子的地方。

辦事處裏的兩個人正在一堆檔案表格與計算機間忙碌,對雷宇的到來無動於衷。計算機終端是一台17英寸華麗的液晶顯示器。顯示器上數據飛速流動,如瀑布流淌,雷宇頓覺心馳神往。

“請問,”雷宇提高聲音,“我想打聽一個人。”他說了四遍,那計算機前的人才答應道:“找誰?”

“原來住虎門巷一號的,叫方喬。幫我查一下他還住這裏嗎?”雷宇的聲音與姿態都有一種壓迫感,令人無法直視。

計算機前的人嘀咕了句什麼,繼而開始敲擊鍵盤。幾秒鍾後,他抬起頭,“現在沒有姓方的在這裏住。”

“他以前是住這裏的。”

“多久以前?”

“拆遷修樓以前。”

鍵盤又生硬地響起來。雷宇似乎看得到程序調動下數據庫的蠕動。那人搖頭:“20年來,就沒有姓方的住在這裏過。抱歉,你記錯了。”

5.

雜貨鋪隔壁的小吃店還沒有什麼食客。店鋪收拾得很幹淨,滿牆都貼了雪白耀眼的瓷磚。灶台、桌椅沒有一絲油膩,似乎就不曾開張過。一個25歲左右的年輕人,若古代弱冠書生般清瘦白淨,坐在角落裏一言不發,隻顧翻來覆去瞅自己的手掌,似乎掌心裏有什麼天機隱藏著。

雷宇踩到鋪前的擦腳墊上,向店裏麵探了探頭。“你們有什麼吃的?”他喊。年輕人仿佛被從夢中驚醒,鹿般溫潤清亮的大眼睛看向雷宇。

“你們有什麼吃的?”雷宇提高聲音重複問題。年輕人一指牆上的告示牌,示意雷宇自己瞧。雷宇望過去,腸旺麵、脆哨麵、素麵、腸旺粉、雞蛋炒飯、酸辣粉、米豆腐等等本地特色都一一在列,並附份量與價格比照。

“腸旺麵,大碗。”雷宇說。他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下,取了筷筒中的竹筷在手上。

上麵給的資料出了很大的問題。

一般來說,這種情況是不會出現的。但千分之五的錯誤率,依他執行任務密度之高,碰上了也不足為奇。

隻是這種把名字和住址搞錯的事情有點太離譜了。兩隻筷子在雷宇手上互相刮動著,發出“嗞嗞”的刺耳聲音。在這座超過二百萬人口的城市裏,如何尋找根本不知道姓名和住所的人?

雷宇對麵的牆上,方形時鍾的指針正指在8點30分的位置上。他還有45個小時。

那年輕人此時才懶懶站起,冰箱裏取麵,灶台前掀鍋下麵,澆水備底料,忙得有條不紊而毫無生氣,呈現出機械式運動的慣性。

“紅輕紅重?寬湯嗎?”年輕人走形式般地問。

“什麼意思?”

“紅辣椒要多要少?湯要多要少?”那年輕人麵無表情地解釋。

雷宇見青瓷中海碗底放了醬油、醋、鹽、味精、豬油、黃豆芽、油辣椒,胃腸中便有幾分饞意。“都多些。”他回答。不知道這樣的食物會不會讓體溫升高。他看看左手腕,似乎看到了芯片上無數的熱敏電阻和電流線路,它們壓迫在他動脈血管上,警惕著,隨時準備送他進醫院的隔離檢查區。甚至不僅僅如此,它們還刺探他的血液,他的思想,最終會發現他隻是“人”的模擬品而將他消滅。

想到這兒雷宇腦子裏就一個機靈,覺得那個訓練有素的出租汽車司機就在路邊的出租車裏看著他。雷宇相信,如果他真的被證明不是“人”,那個外表和氣的出租汽車司機是會毫不猶豫將他撕成碎片的。據說就是由於“人”對待不同智慧生命有與生俱來的不友善,所以在“人”的世界中他們隻投放48小時內的任務。

好在並沒有誰真的站在人行道上看他,雷宇麵前,是黃澄澄剛從滾水中撈出來的麵條—盛放在底料上,澆腸段、血旺子、脆哨、油辣椒,兌雞湯,再撒蔥末,紅黃翠綠油光閃亮。雷宇顧不得想健康跟蹤的事情,夾起筷子來就是一大口,險然被麵燙掉了嘴唇。

那年輕人退回角落中,仍然看他的手掌。雷宇喘口氣,但麵條的香氣不可抵擋,他恨不得立刻將它占為己有,哪怕再燙掉了牙齒和舌頭也在所不惜。仿佛為了證明他的這種決心,他從餐桌上的青花磁罐中舀了滿滿一湯勺辣椒油,加到麵條中去。麵條幾乎漂浮在辣椒之上,那種味覺刺激,竟然有些令他有勃起的衝動。

“人”的快感,無非如此。雷宇在狼吞虎咽中,頓有所悟。

6.

“單弦,你買菜了沒得?”一個豐腴過頭的女人在店外喊,本地話鏗鏘有力而語調婉轉。那年輕人抬起頭來,“哪點要去這樣早買菜嘛,門口有得是。” “你作死啊,那些菜你吃得起呀,貴得很嘛,去後街市場上買,”女人嚷,“多買兩斤排骨。”

“排骨沒得人吃嘛,要那麼多搞哪樣麼?”年輕人有些不耐煩。

“搞怪,叫你買就去買,好生厭躁人啊。”女人揮手。

那叫單弦的年輕人便低了頭,抄攏雙手在背後,踱出他的角落,與雷宇擦肩而過。

雷宇望著他微駝的背影,將記憶中所有關於方喬的資料又從頭梳理了一遍。也許是方言發音的問題,才將那個人的名字和住所搞錯。

“你就吃一碗麵啊?不來點別的嗎?我的醬燒排骨味道很好。”女人突然換了標準的普通話對雷宇說。雷宇一驚,差點咬著自己的舌頭。他忙搖頭,片刻又點頭道:“您給我杯水吧。”

女人便從飲水機裏倒了一杯涼水給他。雷宇仰手立盡。女人又給了他一杯。雷宇這才緩過辣勁。女人笑,竟然有幾分嫵媚:“你是北方人吧?以後少加點辣椒,你們受不了的。”

“還成還成,無辣不香嘛。和您打聽個人。這麵條多少錢?”

“3塊5。你盡管問。我住這裏也有20年了,興許能給您點線索。”

雷宇掏出三個銀幣和一個銅幣給她。潮濕的氣候使金屬幣在這城市裏頗為流行。女人將金屬幣握在手裏玩弄,殷勤地問:“那你要找誰?”

7.

“以前這胡同口有個大院子,裏外院。外麵還有公廁。外院有一棟兩層的木頭房子,老式的那種,一層養豬,二層住人,樓梯在外麵。旁邊是磚房子,一個過道通裏院。裏麵有兩層樓的磚房子,房子南麵就對著這條街,陝西路。房子北麵隔個院壩是一座平房。我說清楚沒有?”雷宇停住描述問。

女人滿臉迷惑。

“是這樣的,”雷宇從公文包中取了紙筆,畫出兩個院子中的建築大概位置。那女人頓時明白了,“啊,有這樣的院子,就是虎門巷1號噻,七八年前就開始拆,三年前拆光了。”

“我看見了,全都變成了7層樓房。我想找一個小孩,不不,他現在應該已經長大。就在這兩個院子裏住的那些孩子中的一個。”

“兩個院十幾家都有小孩,你能不能說具體點。那孩子長什麼樣?”

雷宇的表情比女人還要茫然了,“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他的樣子。”

“耶—,你要找人又不曉得他長相。”女人一急,方言脫口而出,“你搞哪樣嘛?”

雷宇搖頭。

“嚓找法嘛,”女人也搖頭,“哪樣線索都沒有。”

“是個男孩,喜歡動手拆東西。叫方喬,或者是類似發音的名字。”雷宇說明,“您回憶一下,有沒有這樣的男孩子。”

“那幫孩子都喜歡拆東西搞破壞。沒有姓方的。”女人撇嘴。

“我必須盡快找到他。我會重金酬勞幫助我的人。”

女人眼睛一亮,指指一號那林立的樓房,“拆遷的人基本上都回遷了。你要找的人應該也在這其中居住吧?”

“有道理。不曉得我能不能在這些樓裏找個住處。”

“當然能。”女人又笑了,這次笑得曖昧,“我們家就有空房子,可以租給你住,房錢你看著給好了。”

8.

女人的家在2號樓的6層,複式結構,單弦帶雷宇上了樓。斜屋頂的頂樓有兩個房間。單弦打開其中一間,偏頭瞅了雷宇一眼,“你的”,然後徑直走到另一間中去了。

房間不大,一張沙發床,一個簡易衣櫃,一台電風扇。雷宇推開窗戶,陝西路兩側隱蔽在帷障裏的建築工地纖毫俱現。鋼筋水泥吞噬著草木結構,那些低矮的不符合所謂現代審美觀點的房屋,都以城市現代化的名義消失了。城市邊緣漸次聳立的高樓大廈給城市鑲嵌了一道鋸齒形的花邊。曾經的濃綠被這些花邊稀釋,難以搜尋。

就像那個人的名字方喬。雷宇黯然。最有可信度的空間位置資料也隻能做出那個人肯定在虎門巷一號的判斷,其他的看來隻能臆測了。

喜歡搞破壞的孩子。他為自己有此種靈感折服。這可真是個不同一般的靈感。怎麼就能認為弦論大師少年時候是個喜歡搞破壞的人呢。當然,他成年的時候是很有破壞性的,他在時空之間將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震蕩,因而上麵不得不采取極端的措施消除隱患。要保持一個廣袤時空範圍的穩定性,上麵必須留心各個地區的發展,小心掌握著時空平衡的杠杆,就像救火隊員,一些時候要滅火,一些時候卻要生火。這樣複雜的情況下給他的資料有差錯,也是可以理解的。好在資料裏還有些個體資料可以做甄別。

但你由此就推斷他少年時候的做為,還是太主觀了。雷宇心裏殘存的本我說。“我知道我的主觀。”雷宇的模擬思維回答,但這是有一定邏輯關係的,沒有偶然,凡事有果必然有因,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不管怎麼說,還有44個小時,時間很充足。

有輕微的響動,雷宇回過頭。單弦拿了一床毛巾被擱在沙發上。

“以前你們家住在哪裏?”雷宇問。

“就在這裏啊。”

“這裏?你們住虎門巷1號?”

“是啊,一直在這裏的。”

“那你記得當時一起玩的小夥伴嗎?”

“不記得了。”

9.

拿了單家的門鑰匙,雷宇便帶了自助遊手冊和地圖去找這城市的各種科學機構。他等不到出租汽車,就沿著虎門巷一直朝東北走,直到看見出口處友誼路那邊的印刷廠。巷子的地形緩慢地升高,他竟然爬得氣喘籲籲,心說不服老不行啊,的確是隻能再工作這一次。自己和那些牆壁上寫了大大拆字的老屋子一樣破敗了。但是新的建築就樣樣好嗎?城市裏所有新建築都因為油漆質量上的缺陷,在每天必來的雨水浸泡下褪了顏色,顯得十分頹廢。不知道城市本身是不是也頹廢了。但頹廢其實與他無關,他隻是來找一個人而已。

自己是這城市的一個過客。雷宇想。城市中的人生生死死悲歡離合每時每刻都在上演著,他們無法擺脫。而他可以,因為他與城市毫無瓜葛。他為自己43個小時後可以抽身而去興奮,吹起口哨。細細的哨音在空無一人的巷子裏回響,配合著他的腳步,竟然有幾分情調出現。

此刻雲散盡了,灰白色的太陽並不耀眼,但城市的溫度一下子就提高了2~3度。他的額頭開始滲出汗水,不得不順著牆壁蔭涼的地方走,並且經常停下來讓自己的體溫恢複正常,以便健康跟蹤卡顯示正常。巷子突然之間變得十分漫長,似乎總也不能走到盡頭。他停下來不僅僅降溫,還要消除內心的懷疑—來處已經隱藏進拐彎的空間中,去處卻還未得見,窄小的巷子仿佛一段弦,要將他卷曲起來拋擲。

他從來沒有想過弦的實質。對已經公論的事實從來熟視無睹,這是“人”的共性。真相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利用真相,讓自己感覺舒適。對於一個流浪在時空之間的殺手,最大的舒適就是徹底結束這種流浪。但這不過屬“人”的思維結論而已。他其實也是一段弦,被時空之手隨意拋擲,遇到合適的場所就舒展開創造自己的世界。

印刷廠的大門洞開在馬路對麵,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油墨香氣。不斷有人出入的門以及門兩側盛開的紅白色夾竹桃,都證明了這段時空的穩定性。雷宇舒緩神經,擦拭臉上的汗。油墨的味道消解他思維節點上的障礙,他清晰聽到大腦中那任務時鍾呆板的“滴嗒”聲。

旁邊有人叫喊:“冰粉,冰粉,消暑解渴,味道好嘞—”雷宇沒聽過這麼稀奇古怪的食品名字,問那人:“冰粉是什麼?”“冰粉嘛,1塊一碗。”那人答非所問,繼續他的吆喝。雷宇看他插了“冰粉。消夏一絕”旗子的小車,車上玻璃罩子裏擺放了數個花花綠綠的瓶子。所謂冰粉,是褐色的半透明膠狀物質,被盛放在潔白的搪瓷臉盆裏,極有彈性極涼爽的樣子。

“來一碗?”小販的黑色T恤上印著大大的“築”字,臉膛被曬得赤紅。

雷宇點頭。這奇怪的食品吸引的與其說是他的味覺,不如說是他的好奇心。

小販頓時來了精神,變戲法似地取出一隻塑料碗,舀了一勺冰粉,加葡萄幹、果料碎、芝麻、冰紅糖水,插了一把塑料勺,寶貝似地捧給雷宇。“好吃呢,包管你還想第二碗。”

膠狀物質入口即化,雷宇捉不到它的蹤跡,齒間留存的都是紅糖水的味道。這大張旗鼓的冰粉竟然是個空洞的東西。

10.

冰粉給雷宇的空洞感一天都不能消散。他就帶著這種不快拜訪城市與科學有關的單位。城市最高級的科學機構對弦研究沒有掌握任何資料,他們中聽說過“弦”這個字的人一致認為,弦是首都的國家重點實驗室才會有的研究課題。在貴陽這樣一個內地城市中,即沒有物質條件又沒有學術土壤,不會有人莫名其妙對“弦“感興趣。

民間科學家協會以為雷宇有讚助意向,極其熱情地出示了他們所有的申請項目和在研項目,但不存在任何與“弦”相關的字眼。

“這個碟形飛行器研究呢?你知道我們的鳳凰山事件嗎?神秘的天外來物顯示了非同一般的場效應和空氣動力學特征,這啟發了研究者。如果搞成了會是整個航空業的革命。”協會秘書賣力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