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月幾時有(1 / 3)

第六章 明月幾時有

照老規矩,我有一個注冊局給的名字:江心月。

但我從來沒有見過江心的月亮。

我就像其他人一樣,居住在深深的地下。

1.

我被分配到第5工作組。白色特製的連體衣在我身上滑動,我所有的皮膚都處於它的包圍中,看上去我就像一條魚。其他人則像其他的魚。當我們依次走進登陸車排排坐好時,登陸車真的就和保鮮箱似的。自動攝像機一直盯著我們,把我們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傳送回控製中心。

狂熱的幸運觀眾被隔絕在5米以下收看控製中心的大熒幕。到處尋找花絮軼聞的新聞記者們也在那裏,他們人人都希望能搶到獨家報道。

我真不想讓他們失望。可我不能把我的事告訴他們。有規章製度限定著。本來不該我來的。我隻是41號“返回者”的候補,如果他有問題不能參加“回歸”計劃,我才能代替他。我的候補則是一個滿臉雀斑熱情如火的家夥,看他那樣子,恨不得把我和41號都用老鼠藥毒死,好讓他有機會參加。和他在一起訓練真是可怕,他那種拿我當靶子的尖利目光讓我後背涼絲絲的。幸運的是41號處於嚴密隔離狀態中,不到計劃開始我們見不到他。

因此我告訴海濤別把希望放在我身上。這個魁梧健壯的A-3級運動員搖著他那頭栗色短發,毫不在意:“你別管,好好訓練吧。”說話間,他手中的籃球斜斜地拋出,在空中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投入籃筐。

“回歸”前5天,41號感染了曼氏鼠疫,從此就處於昏迷和高燒中。整個計劃署都在談論41號怎麼會得了這種可怕的死亡之症,彼此矛盾的小道消息到處傳播。參議員們立刻抨擊“返回者”的名額設置,認為把名額分配給未成年者太不謹慎,政府此舉純屬浪費資源,不僅不能鼓舞激勵少年兒童奮發圖強,反而讓他們看到自身的脆弱和無法與成年人相比的差距。媒體因此分成兩大陣營,整天爭吵不休。這種爭執甚至影響到天上,普羅斯空間城—我們最大的太空避難所,也展開了類似的討論,他們8到15歲的少年數目比我們少40%,他們更經不起打擊。

2.

紅棕發的人額頭布滿細密汗珠,出發儀式上他站在我後麵。他告訴我有人要毀了這個計劃,叫我遇上危險時躲到他身後。眉心長顆黑痣的人講起訓練時的笑話,但沒人響應他。生了一頭軟彈簧般卷發的楊柳是我這組另一個未成年人,他低頭不語,隻是在隧道門滑開的瞬間抬起頭,驚皇地向觀景窗外瞥了一眼。

通往地麵的隧道有0.75公裏,每隔10年檢修一次。平板車輪子在軌道上咯吱作響,顛得每個人都冽嘴傻笑。最先進的氣墊登陸車被放在50年前生產的平板車上運往地麵。平均年齡26歲的我們要去執行110年前製訂的計劃。這兩件事之間的類同之處似乎值得我思索。

一時我也得不出什麼有價值的結論,就坐在那裏數每個人的腳。一共20隻,都穿棕色軟底皮鞋。鞋子上印著計劃署的徽章。

“5組3號,5組3號,”耳機裏醫生焦急地喊,“深呼吸。”我照辦了。“沒事。”醫生告訴我。耳機隨即恢複沉默。控製中心那邊一定如臨大敵。這有什麼必要呢?我們都知道地麵上的大氣成份已經恢複到百年前的水平,輻射早就減弱,海水也已退去,猛獸還沒有出沒。一句話,我們將去之地會比隨時可能坍塌陷落的地下避難所安全。這些地麵資料都在公共電腦裏儲存著,任何一個寄宿學校的學生都知道。

我於是回憶公共電腦還儲存過什麼每個人都必須知道的東西。避難所最後一道門就在此時緩緩打開了。那些百年前的機械係統仍然運轉靈活。我們急忙向窗外看,看見的隻是一片片斑駁的奇形怪狀的陰影。

一切都按照原計劃進行著。而3天以前,我還在電腦虛擬的武俠世界中扮演黃蓉。

那天人們把我從公共電腦站拉出來帶往計劃署位於19避難所的集結地。我的候補當即跑進了熔岩洞,不過他沒有衝動到跳下去的地步,滾燙的岩漿讓這冒失的家夥望而卻步。

臨行前我到“美洲虎”籃球俱樂部找海濤。他正比賽,吆喝聲在俱樂部外都能聽見。我爬上二樓,在觀眾席前排坐下。計劃署官員、避難所政府教育助理、第5寄宿學校教導主任則坐在後排。他們遠遠看著我,我遠遠看著海濤。

我有些悲傷,並非因為從此可能不與海濤相見,而是另樣情緒。海濤,運動健將、電工技師、水生花卉協會秘書,作為三種技能者他有高於平均值3倍的住房和生活資源分配,他沒有任何理由要與政府為敵。

可他偏偏要加入“退出地麵”—一個公開反對“返回地麵”計劃的民間團體。半年前我認識他時,他已經是“退出地麵”在我們這個避難所的頭兒了。那時“退出地麵”主要負責人全被拘捕,他們想破壞“小行星撞擊地球110周年紀念大會”的“陰謀”未能“得逞”。從那時起“退出地麵”就變成了一個秘密組織,像它的名字一樣處於地下潛伏狀態。

暫停哨聲。海濤跑上來:“我都聽說了,你這就走嗎?”他把手中的毛巾套在我脖子上:“送給你。好好幹。”我望著他,突然撲進他懷裏,踮起腳尖抱住他。這讓他有點手足無措,但他立刻也緊緊地抱住我。“41號的死是你們幹的?”我在他耳邊低問。“你別管。記住你的諾言就行。”“我會。”我放開他,“你要保重。”我這句話倒是真心實意說的。海濤聽了一愣。

官方人士們走過我身邊,亮出他們腕上的表。我放開海濤跟上他們。走到樓梯口,背後響起海濤洪亮的聲音:“江心月!”我停下腳步,海濤追上來。“丫頭,”他捋順我有些蓬亂的短發,眼中浮現一片含義模糊的潮濕:“你也要小心。”

然後他輕柔地吻我的額頭,仿佛一位慈愛的兄長。

計劃署官員同情,教育助理厭煩,主任驚愕。他們臉上的表情真是生動極了。

我想他們一定後悔選擇海濤做我的校外輔導員。

3.

海濤並沒有教會我打籃球,我的電工技術則馬馬虎虎,養的花也全在水裏泡爛了。我對水倒是有好感,體育運動中我隻擅長遊泳,可能因為名字裏有水的緣故。我的長處是會表演。從小老師就誇我具有表演天賦。我最“傑出”的公開表演是在“小行星撞擊地球110周年紀念大會”上。紀念大會集中了所有地球和外太空人類尚在使用的避難所代表。亞洲31避難所有兩位代表參加大會,一個是所長,一個是我。我要在民間論壇上做題目為“未來的希望”的演講。

演講用了我四周的準備時間—四小時寫作,兩小時背誦;一周審查修改文稿;一周在全校教師指導下設計演講動作、口氣、姿態、目光;一周在全所巡回表演,征求意見並加以改進;最後一周完全封閉,一邊看自己的演講錄像一邊接受心理輔導。

經過這樣的訓練,我的演講可以說完美無瑕,非常符合我扮演的“未來人類之希望”的角色。統計結果表明演講使設置“少年返回者”名額的支持率上升21%,那篇演講稿立刻被政府檔案館拿走了。我為31避難所和第5寄宿學校爭取到了巨大的榮譽。如果不是因為“人類生存委員會”偏愛田徑運動員,我哪裏會是候補呢。

幸好這個錯誤被糾正了。我很同情41號,但我愛莫能助。命裏注定第一批正式走出避難所的人中有我,那又有什麼辦法呢?這是我尚在胚胎時期就注定要擔當的角色,誰也搶不了的。

大門重新閉合。平板車滑動一段,停住了。窗外淡淡一層灰綠。我們啟動氣墊車。窗外的山巒漸漸消失。車子在平穩的氣流裏飛行,我甚至感覺不到它在運動。組長打開透明觀察地板,我們才為地麵的景象吸引。從表麵上看,河流和山川的位置形態改變微小,似乎110年的歲月太短暫了。

離開避難所已經2個小時,我們對腳下飄浮的地麵都有些厭倦。幸好我們及時到達與“太空城市返地組”會合的地點。於是大家拿著午餐盒跳下車,在地上又跑又蹦,把準備的呼吸防護頭盔扔掉。由於興奮和過量運動,配給的酸味蘑菇飲料被我們喝掉了大半。忽然太空人就到了。他們也有100人,除了身材明顯比我們高大外,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太空人的登陸艙轟鳴著自天而降,樣子氣派極了。我們從沒見過這種真實的景象,都仰著頭看。天太高了,我脖子發酸,便走到旁邊去。有個笨家夥被登陸艙的支架掛了一下,出了點血。另一個人見血就昏倒了。好在我們還有很

多人。

4.

第一個營地選在開闊地帶,離最近的使用中的避難所600公裏。營地附近有一些廢棄的避難所,這很正常。當初人們瘋狂地修建避難所,密度大得驚人。但真正經受住小行星撞擊和這110年過渡時間的,卻隻有38%。大部分避難所都報廢了。

營地設在一座小山腳下,山邊有個天然湖。我們年紀小的全都湧到湖邊。太陽在湖水裏照耀,湖水和天空同色,青藍得如同蓮心。 我望著湖水,仿佛望見了海濤青藍的眸子和他那一池青藍的蓮花。 “瞧瞧人類在地麵上都幹了些什麼?滅絕物種、砍伐森林、汙染水源、毒化空氣、破壞臭氧層,簡直罄竹難書。”海濤在一次秘密集會上發言,大幅圖片隨著他的聲音在他身旁展開,那是令人觸目驚心的證據。難道人類在地下就幹了什麼好事嗎?我心裏哼哼。不錯,我們開發了新的科學技術,拓展了生存空間,把簡單的避難所變成龐大的地下城市。但地下水被汙染,地熱使用過度,堆放成山的垃圾成了老鼠和節肢動物的大本營,動物們借用人類的交通網絡四處出沒,已經危害到了地內生態係統。如果不返回地麵,遲早我們在地下的位置會被這些進化迅速的齧齒類動物替代。

但我沒有和海濤辯論,我不屬於他的組織。我隻是坐在水池邊,看那些人工培育的青色蓮花。海濤的聲音猶如水波,晃一晃就沒有了。其他人的言語則飄浮在他的聲音之上,難以捕捉。

有一個年齡比我還小的女孩急急跑過來問:“你是返回者?”我點頭。“我也是。可我不想改變我的生活。”女孩眉宇間全是宗教般虔誠的光芒,“非要我上去我就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