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月幾時有(2 / 3)

女孩有張白淨秀氣的臉,看海濤的時候表情激動得一塌糊塗,像許多海濤的追隨者一樣。這些人從籃球俱樂部、園藝市場、電工技術學校以及其他地方湧來,都相信重返地麵將是場可怕的災難。尤其是地磁場發生改變的事,更讓他們為地麵的情況擔憂。海濤有條不紊地把他們組織起來,仿佛組織一場籃球比賽,陣勢已經排下,就待比賽開始的哨音了。

初見海濤是在第37個“義務清除鼠害日”的下午,我遠離第5寄宿學校的大隊人馬,在美術博物館的第4層回廊間尋找鼠窩。探尋器一直沒有反應。我開始欣賞走廊兩壁上五花八門的留言。110年來,人們一直用這種方式表達參觀博物館的感受。

每個避難所都有自己專門的任務—由“人類生存委員會”分配的保存人類文明中某部分的任務。31避難所負責保存人類所有的美術作品。因此我們每周要學習5個小時的繪畫,非常麻煩的學習—我們得用筆!金屬筆尖的還能湊合;毛製的簡直就是折磨,不管是硬毛還是軟毛。早就有人提議徹底廢除寄宿學校的這門技藝必修課。但是多少年來教學大綱裏始終沒有刪除這種要求—即寄宿學校畢業生應具有B2級以上實用繪畫技能,盡管這技能怎麼看也沒有什麼實用性。

當時我在一個巨大的噴漆符號前停下。符號把4個苯雙環絞成一團,用乙酰氨基連接。從印在混凝土牆上的深度可以推測這是XD7噴射槍所為。那玩意兒本用來對付陰暗角落裏出沒的老鼠,後來不知被誰改進為能噴射顏料的裝置,讓被筆所困但又有創作欲望的藝術家們找到了非常理想的創作工具。

這時候海濤出現了,他身穿滿是工具口袋的絕緣衣,頭戴防護盔,雄糾糾氣昂昂地牽著一條電子狗。“讓開,讓開。這兒有漏電現象。”他嚷。我把探尋器從狗鼻子前拿開:“得了,除了老鼠牙齒我什麼也沒看見。”海濤掀起頭盔上的護鏡,眯縫著眼打量我:“摩迪萊鼠幾顆槽牙?”“自己數。”

海濤笑起來,微黑皮膚映襯下的雪白牙齒閃著光。“江心月。”他讀我衣領上的識別牌:“今人幾曾見江月,江月曾經照古人。”“你也好不到哪兒去,”我指著他的識別牌,“海濤,古典浪漫主義的代表。”“看來我們都屬於水部,”海濤笑得更厲害,“這就叫作有緣千裏來相會。”“千裏?千厘都沒有。”我瞪他,掏出一個金屬幣遞過去:“這是丹青托我交給你的。”

海濤收斂了他放肆的笑容,小心接過那枚硬幣,緊握在手中。“丹青說,他並不後悔他的選擇。這是他最後的話。” “你知道他的選擇?”“當然。”這回輪到我笑了:“你們擔心人類已經退化,適應不了地麵的生活。”“人類會如此弱智?主要是生態環境,地麵剛建立起來的生態平衡很脆弱,人類稍一參與就會崩潰,那樣地球永無生機。”“也許我們能讓它更好,總不能永遠在這地下住著。”

“看來你不會站到我這邊,真是遺憾。”海濤突然結束談話,放下護鏡,拉起狗往前走。一隊遊客鬧嚷嚷地衝過來,手裏都拿著XD7噴槍。從他們的外貌和服飾看,他們應該來自美洲。我聽見教導主任的哨子聲。但是我先追上海濤:“如果需要,我會幫你的。”說罷我就扭頭奔向集合地點,動作非常爽利幹脆,留給海濤一個灑脫的背影。

顏料噴灑過來,結束了我對海濤的回憶。我也拿起噴槍。我們在湖邊畫了一隻白胖的鴿子,翅膀托著青藍的地球。不用說,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這幅象征和平的圖畫。

5.

黑夜即將來臨。營地裏的簡易地洞全部打好了。我的洞是標準的2平米大,四壁噴了防滲液,掛了防潮布。楊柳睡在我隔壁。登陸車組成的圍牆外,又豎立起電磁防護網。值班的人來回走動。營地中心點燃五堆篝火。我們被帶到火邊唱歌跳舞,據說這是以前孩子們最喜愛的野外宿營活動。

火焰歡快地卷動著歌聲,在夜空下自由舞動。這可是地下城市所不能見到的情景。許多人縱情歡呼,甚至熱淚盈眶。我看著他們,想到未知的海濤的計劃,內心便無法平靜。我漸漸遠離人群,走到湖邊。

這裏空曠幽暗,仿佛最深的地洞。我坐下來,水汽撲上我的臉頰,身體下的泥土濕潤柔軟。我把軀幹放平,讓自己和真實的大地融為一體。四周靜寂,沒有傳說中的喧鬧,似乎大地尚未從惡夢中蘇醒。但是天空繁星密布,如同千百雙悄然閃爍的眼睛。我曾麵對過如此之多眼睛的注視,而且還將麵對。

心裏頓時厭倦,我脫了衣服,走進湖中。湖水清涼,有一股草根的味道。我讓自己漂浮,水浸透我的身體。不久,我就像條真正的魚樣歡快地遊起來,甚至長時間停留在水麵下。很久沒有這樣痛快地遊泳了,我奮力劃動雙臂,盡情在水中嬉戲。

“江心月!江心月!”湖水蕩漾著,把這刺耳的叫聲送入我的耳朵。我躍出水麵,我必須趕回去,讓醫療組知道了肯定要扣下檢查。此時,湖心間三個金黃的東西在蕩漾,它們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撲過去,那些金黃便散了。片刻,它們重新聚攏在一起,我也成為它們中的一分子,仿佛是水波深處裏長出的一枝金色蓮花。

我抬起頭,天上早就無星,隻有三個月亮互相照著,彼此都很寂寞的樣子。我望著它們,在它們溫潤的光華裏佇立片刻。我真想再多停留些時間,可是不能。岸上的喊聲越來越近。

人們找到我時,我已經鑽進地洞。他們問我剛才的行蹤,責備我不該隨便行動,又囑咐幾句注意保溫才散去。

洞裏平整而溫暖,防滲液發出淺淺的誘眠藍光。我看不見洞口,便覺得依舊在寄宿學校中。反正都是洞嘛。真不知要我們上來做什麼。

“我不明白。”楊柳也說。我倆用噴槍把牆壁鑽了個孔,可以聽得到對方的聲音。“長大就明白了。未來重建家園主要靠我們。”我回答他。楊柳半天沒說話,突然嚷:“我恨你,恨你這些陳詞濫調。”然後他動手把孔封上。

我怎麼會說這些陳詞濫調的呢?

這應該歸功於我的曆史課。那時我學習到了近代史:當所有阻止6487號阿波羅鐵型小行星撞擊地球的努力都以失敗告終後,人類不得不進入地下和太空的避難所。7年間地下一共建造了永久性的避難所19923個,臨時性和半地下掩體5671492個,瑞典地下防空設施、土耳其地下古城和中國西南的巨大溶洞發揮了地下樞紐作用。那是全世界同仇敵愾的7年,資料顯示人類把整個種族的能力發揮到了極限:布置太空攔截係統、修建全球地下交通網、建造太空城市和月球基地、轉移地麵物資……當我看到各地傾盡所能保護古建築的那段資料時,一種神聖莊嚴的情感支配了我,刹那間我隻想放聲大哭。我匆忙離開公共電腦站,直奔祈年殿。在這座完全從地麵搬下來的美麗建築前,我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但我仍然為近代史的悲壯久久激動不已。

第二天,曆史老師把我丟在電腦站的個人信息存儲器還給我:“我知道這段曆史很讓人難受,但是你必須學習。如果我們不能將這麼偉大的文明重新在地麵建立,人類犧牲9/10還有什麼意義呢?”我知道他指的是隻有6億3千萬人在劫難中幸存的事。他帶我去一個地下墓場。那是一個被行星碎片擊毀的避難所,有20萬人在爆炸和火災中喪生。他們沒有墳墓,因為他們的屍骨已經和泥土石屑永遠地混雜在一起。這個避難所封閉了80年,不久前才對公眾開放。我和老師順著岩壁間的懸梯深入其中,空氣裏的硝煙和哀號似乎還未散盡,不能分辨的殘垣斷壁像連續不斷的黑色驚歎號,提醒每一個目擊者想象災難發生時地麵上更加悲慘的景象。

回到寄宿學校後我就動手寫了那篇演講稿。這也是學校肯將2年一個的外出名額派給我的目的。我把曆史老師的講話做了充分發揮和補充,我知道他的觀點就是政府的觀點,而要想贏取“民間論壇”辯論桂冠,不站在官方立場上是不行的。

也許這不是我14歲年齡應該了解的,但事實如此。控製全部生存資源的政府—即“人類生存委員會”有生殺予奪的權利,任何反對這個機構的行動都是與整個人類為敵。這個機構的目的是那麼高尚,110年來它一直為人類能在狹窄的地下空間中生存而高速超負荷地運轉著。“可是年輕人越來越不尊重和理解我們了。”給我頒獎的委員會官員歎息,“要多有一些像你這樣的孩子才好。”

我挺同情他,他不符合年齡的禿頂證明他已為工作殫精竭慮。是啊,每個個體委員會都要安排其生活方式,一共有537842219個個體要照顧,委員會當然辛苦了。個體管理程序是這樣的:精子、卵子和受精卵屬於委員會資源分會,胚胎屬於遺傳中心。胚胎成熟為個體後所有權歸委員會教育分會,1至6歲的個體在保育院接受早期教育;6至16歲的個體在寄宿學校生活,同時通過全麵完整的知識技能訓練達到社會需求標準;17歲,成人儀式之後,個體重新回到資源分委會下的人力資源部,由該部門分配工作和生存資料,直到死亡。死亡的個體材料轉入委員會曆史分會檔案庫。這是我和海濤,以及丹青和其他人的生活方式,已經在避難所裏成功運轉了110年的生活方式。

有什麼別的更好的方法維持人類在地下的生存嗎?我不知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還要感謝委員會賦予我生的權利。避難所的人口數目是確定的,絕不能改變,這完全由生存資源決定。新生人口的數目必須和死亡人口數目相等,也就是說,死一個人才能生一個人,這是避難所的鐵律。成瓶的受精卵保存在低溫箱內,都渴望著能有機會發育成個體。如果不是委員會選中了我,我可能要等上很久才得到生存名額。而等輪到我時,誕生我的受精卵也許已經失去了活性。

“等地麵的人類生存基地大規模建立後,我們的職責也將到頭了。現有管理製度將被取消。”禿頂的官員對我說,“也許我會是第一批享受退休生活的人。”

那肯定會是另一種社會景象。但我不清楚,地麵生存資源真的就那麼充裕嗎?這是海濤們對“回歸計劃”提出的若幹疑問之一。

在這些亂七八糟的回憶裏我蒙矓睡去。來自地底的心靈感應把我叫醒,這是最高效和安全的通信方式。我收到了海濤的行動計劃,和我預料的差不多。我起身走出地洞,天色已明。淡紫的天穹裏隻存一彎淺白月牙。我注視著它,直到它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