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月幾時有(3 / 3)

從醫療組傳出消息,在昨夜的狂歡中,有3個人的生物磁場發生紊亂。

6.

營地在太陽升起時舉行升旗儀式。太陽很小,是褐紅顏色,說實話一點都不好看。太陽後麵的天空卻非常漂亮,它有絲繡畫質地,又兼帶印象派的渲染筆法。那幾縷橫亙蒼穹的白雲,猶如畫麵間的行書,舒展優雅,文秀而具內蘊。

“1號營地的正式建立,是人類曆史的裏程碑。它標誌著一個偉大新時代的到來。”總指揮振臂揮舞。我拿著頭盔,風吹過我的臉頰,微微有刺痛感。

離開31避難所前,我再次去了美術博物館。第4回廊寂靜無人,隻有牆上的塗鴉刺眼地張牙舞爪。我發現新的老鼠腳印。但我手裏沒有探尋器。我將擔當的是百倍重要於滅鼠的工作,在我胚胎時期就被賦予的工作。我是被作為返回者培養的。

這是我的命運。

然而,我無可抱怨。個體必須為整體服務,人類種族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不管地下還是地上。返回的計劃早在避難所修建之時就已製訂。一旦地麵符和返回條件,該計劃就必須啟動。首批地球返回者共100人,從地球上仍在使用的12682個避難所提供的1萬名返回者候選人裏挑選。他們將在中緯度尋找成熟地區建立基地,為人類大規模重返地麵做準備。我幸運地成為這100人中的一員。

我真的幸運嗎?靠在回廊壁上,柔和的燈光從我背後濺射向對麵,光線仿佛穿過了我的身體。這裏是我的家,我熟悉每一個角落,每一個開關和閥門,每一種信號和光色含義。我不用動腦子思考,避難所這個人工環境中絲毫沒有任何神秘存在。

而在我頭頂15米之上的那個世界呢?那個廣闊無邊,非人類之手創造的世界呢?

我不能不承認自己對那世界心存畏懼。我受過良好的心理、體能和文化知識訓練,在虛擬和模擬的自然環境中都能應付自如,但我仍然擔心,擔心真實裏將有計算機和我們大腦估計不到的地方。這倒不是因為我怕死,比起在資源委員會安排下的計劃死亡,可能自然死亡會更舒服。我隻是缺乏激情。如果我有選擇的權利,我寧願躺在床上和電腦玩虛擬故事。

現在,我正處於這個未知的地麵世界中。我熟悉的一切都在15米的腳下。我說不清自己的感受,我應該有許多感受的,可是昨夜寂寞的月光還留存心頭。這月光堵塞我的神經,讓我有些遲鈍和麻木。

“下麵,請江心月代表3千萬兒童發言。他們是人類的希望,也是這顆星球的希望。江心月!”總指揮大聲叫。

我深吸一口氣,走出隊列。99雙眼睛看著我,還有通過攝像機鏡頭的地下天上無數雙眼睛。我一步步走向主席台。大地堅實,塵土中生長著纖細的綠草,草尖還有幾朵淡黃的小花。我彎腰摘下其中的一朵。

“剛才,這朵花還好好地生長著。現在,卻在我手中了。”我把花舉過頭頂,讓所有公開和秘密的攝像機都照到它。“我可以輕易就毀掉它。”我一捏,那嬌嫩的花兒揉擠成一團,什麼也不是了。

總指揮望著我,麵無表情。我之後還有兩名代表要發言,他一定希望我趕快講完下台。

“地球正如這花兒樣脆弱。我們的任何行動,都可能永遠徹底地毀滅它。是人類的存在重要還是地球的存在重要?”總指揮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所以,我決定退出‘重返地麵’行動。我要告訴你們的,是我這半天的感受:把天空和大地還給地球吧,讓大自然恢複它的權力,讓生物不受人類控製,讓萬物自由!”我用最洪亮堅決的聲音宣布。

然後我戴上頭盔,大步走向5號組的氣墊登陸車。

7.

我身後大亂。總指揮聲嘶力竭般叫嚷著。爆炸的衝擊波熱辣辣地撞擊我的頭盔。棕紅頭發倒在地上。人群擁擠成一團。我推開他們,從他們中間鑽過。登陸車的門已經打開,一個穿警備服的人在門口眺望。“快!”他衝我喊。我跳上去,奔向駕駛座,把身份牌插入識別器。藍燈亮了。我坐下來設定目標。

“好了嗎?”有人急切地問。“可以。”我回答,掏出一隻發夾把遮住眼睛的發簾別在一起。“走!”那聲音命令。我便啟動車子。開氣墊車是委員會分配給我的任務之一,但他們並不知道我會給誰開車。

車廂裏這時已經塞滿了人。總指揮也在其中。“你們會後悔的!”他嚴厲威脅:“沒有一個避難所會收留你們。除了地麵,你們哪兒也去不了!”“我們當然回地下去。”發命令的人無畏地笑,“誰也阻攔不了。”他是第3組的,僅僅比我大一歲。

車子動起來。“帶我走!”楊柳忽然出現,扒住車門懇求。人們趕快把他拉進車廂。

我發現驚慌中的楊柳非常像丹青。我沒有告訴海濤丹青真實的死因,當時並沒有什麼政府調查員跟蹤他,丹青是失足掉進熔岩洞的。熔岩洞裏每年都有旅遊者不慎跌出防護網葬身於炙熱沸騰的岩漿中,這實在是件平常的事。那時對“退出地麵”的大調查正在進行,所有“退出地麵”的人都相信丹青是為了保護組織秘密而英勇跳進熔岩的。多麼可愛的一個傳說啊,雖然丹青知道後肯定會嘲笑這種榮譽。他很活潑開朗,認識我後就不停地逗我開心。隻有在墜入那可怕的死亡之淵時他才驚慌地大叫,但隻是一瞬間,隨即他大笑,笑聲回蕩於山洞四壁,久久都不消失,像他這樣的人真是少見。

可惜這個細節卻被從丹青的死亡報告中刪除了。“退出地麵”需要英雄。海濤後來告訴我,他怎麼也沒想到接頭的人會是一個返回者。我自己也沒想到會扮演這個角色,那完全是在整理丹青遺物時心血來潮的結果。海濤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好玩唄。”我笑,14歲的眸子晶亮得沒有一絲渣滓。

這也算是真話。整天在虛擬世界裏遊戲,我已經有些膩煩了。

8.

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窗外,猶如將昨日的情景倒放。追擊者被21號避難所的厚重大門拒之於外。總指揮的臉越來越蒼白。“這個避難所早就報廢了!”他指著牆上鮮紅的標記,“這是鼠疫符號!鼠疫!你們闖進了死亡之城!”他驚懼,試圖拉住我們。

但我們已經進了電梯。接應我們的人留在上層擺弄炸藥。

電梯悄然向地心墜落。我閉上眼睛。忽然一個頭顱靠在了我的肩上。我聽見他嚶嚶的哭聲。“不要緊,鼠疫過了20年了。”我安慰他。“他們要走了!他們,”那家夥哽咽著,“我的朋友都要坐飛船走了。”“你從太空來?”“是的。”“太空站飛不走。”“但是我們有飛船,學校裏沒人願意守著這個破爛地球。”

我後退兩步,那人險些摔倒。我瞪他:“你要再說破爛這兩個字,遲早會有人殺了你。”

那家夥一臉委屈。我懶得理他。

電梯停了。半明半暗的走廊裏有一群人,海濤站在最前麵。他擁抱我,說我在電視裏的表現好極。雖然我並沒有按照他的指示發言。

“你是頭領?你怎麼能拿這些孩子的生命冒險?”總指揮衝上來質問。

“他們都是自願的。”海濤笑,“沒人能強迫他們。”

總指揮掃視我們。我們7個返回者坦然接受了他的目光。

“這就是我們的希望嗎?”總指揮淒然苦笑,他額頭的皺紋猛然密集了。我這才注意到他有些像父親,當然是遺傳意義上的父親。政府沒有隱瞞我的父母情況,甚至允許他們看望我。我沒有任何像他們的地方,這讓我們雙方都很尷尬。後來父母也就不再關心我了。我取得“民間論壇”演講金牌後,父親突然來找我,他滿嘴酒氣。我不知道他怎麼弄到這種節日供給品的。“孩子,”他摩挲著我的臉,“孩子,你這輩子能見到月亮嗎?江心月,注冊局盡是這種爛名字,這樣就能記住地麵的生活嗎?”他被拉走了,後來我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他並不姓江,委員會給他的名字是藍天。

9.

大廳中堆滿武器,摩拳擦掌的士兵看見我們都歡呼起來。他們立刻拿來製服要我們換上。

“你不會後悔跟著我的。”海濤拍我的肩膀,“小丫頭,今天你改變了曆史。”我卻想到另外的事:“我看見了3個月亮。”“小行星撞的嘛,你應該知道。”“是,我知道。隻是它們和資料上說的不一樣。”“當然。”他刮我的鼻子,“地麵上的事誰也說不準。這裏才是我們的家。我們不需要月亮。”海濤還是老觀點。

“海濤!都準備好了!”那邊有人叫。“我得去和總指揮談話了。”海濤給我一個調皮的笑容,轉身走了。他的背影矯健而強壯,這樣的人怎麼會畏懼地麵的生活?

忽然一群摩迪萊鼠從通風口闖進來,這些大老鼠窮凶極惡,公開搶奪一切它們想要的東西。士兵們立刻散開投入戰鬥。這可是一場真正的戰鬥,我當然不能置身事外。匆忙間我的發夾掉在地上,被不知誰的腳踩得粉碎,裏麵的微型零件全部化為粉末。這下子委員會什麼消息也得不到了,他們的表情一定很沮喪,這可是沒辦法的事。一條粗大的尾巴掃在我背上,火辣辣地痛。我顧不上可憐那發夾,抓起噴槍追過去,非要逮住那隻老鼠剝它的皮不可。

37分鍾後老鼠被趕跑了。我們取得了打死四隻,活捉一隻的輝煌戰績。我們的午餐因而添加了一道大菜,摩迪萊鼠肉非常美味營養。

我換上海濤穿的那種灰綠製服。全是汗味的連身衣應該清洗了,我摘下衣服領口鑲嵌的微型攝像器。這攝像器裏記錄了柔軟的白雲、繁星的天空,還有湖心間金色的月影。

我緊緊地握住它,有朝一日我將重返地麵。我是江心的月,我應該在真正的江河裏生長。而那一天,海濤,那一天我要你同行。你會與我一起走出這地底世界,我相信。

“吃飯吧。”他們遞給我一大碗熱氣騰騰加了很多鼠肉的青苔麵。(完)

本文主要出場人物—

雷宇:來自未知世界的殺手。

單弦:“單”做姓氏用,讀音為善。單弦是一個無業遊民,在表親單大嬸的小吃店幫工。

璿:單弦的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