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無處躲避(1 / 3)

第五章 無處躲避

文/淩晨

17:15PM 石塔灣

雨忽然停了。

洶湧顛簸的海水恢複了往常的平靜。幾隻海鳥掠過礁石,停在微微起伏的波浪上,好像木刻的浮靶。海平線上聚集了大片鉛色雲朵。夕陽無力地穿過它們,隻在雲朵交會的邊緣,向海麵投射下幾塊光亮。

從廢棄防波堤那端走來一位極年輕的女子,她解開防水風衣的扣子:“夜叉,就是這裏,我們到了。”

一隻灰色藪貓1鑽出女子的衣襟,抖擻四肢,豎耳瞠目,四下張望。“溫迪妮,”貓的聲音低沉而短促:“你……真要回海裏去?”

溫迪妮理順貼住頭皮蓬亂的短發,蒼白的臉上浮現幾絲笑容說:“必須回去。海是我的家。夜叉,”她舔拭幹燥裂口的嘴唇:“追捕者再也找不到我了。”她脫了風衣和旅遊鞋,順著防波堤的缺口跳到沙灘上。砂礫粗糙,刺磨著她的腳。她全不在意,隻顧一邊奔跑一邊歡快地叫:“夜叉!快跟上啊!”直到海水浸濕了襪子,她才停止奔跑。她把襪子扒下扔得遠遠的。海浪湧動,白色的泡沫瞬間掩蓋了海灘,然後又快速退了回去,在沙灘上遺留下大塊猙獰麵目的岩礁。

又一個浪頭過來,溫迪妮腳下的砂礫顫抖坍塌。她險些站不住,彎下腰去。海水濺到她的臉上,苦鹹的味道異常鮮美。她捧起一掌海水,澆到臉上。“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她向海裏大叫。聲音在海水裏飄蕩,被一波一波的海浪傳遞到遙遠的地方。她在波浪璿渦席卷的沙灘上摸索到一根枝狀物,拿起才看清那是珊瑚的一段殘骸—骨色的已經石化的殘骸,上麵布滿了細小的孔洞。溫迪妮將這段珊瑚貼在耳邊,似乎聽到了深海之中悠長的鯨鳴。

聲音真切起來,緊張如箭上弦的弓。但那是夜叉示警的叫聲。接著,一個男聲刺耳地大喊:“站住!危險!別往前走了!”

17:40PM 石塔灣

“你聽不懂嗎?!”一隻大手從後麵拉住溫迪妮:“再往前走危險!”

溫迪妮回過頭去,眼前是茂密得如同海葵觸須樣的一叢短發。她緩緩直起腰,才發現海水已經沒到了膝蓋,在向她短褲的下擺靠近。

“這兒水又深又急,你不要命了!”短發拉著溫迪妮往回走,一邊責怪:“找死啊!”

黧黑的皮膚,北方人的體型,白得眩目的牙齒,沒有皺紋的臉。溫迪妮掙脫男子的手,他是他們派來接應她的嗎?或者,他是追捕者的前哨?

“你是誰?”溫迪妮問。海就在她的腳邊,海的氣息包裹著她,讓她無法收斂唇邊夢幻般的笑容。這笑容衝淡了她問題的嚴肅性。

“你不知道?”男子臉上掠過一絲疑惑:“你不是來找我的嗎?”

“那麼你是誰?”溫迪妮仰起頭看男子的臉。約好的時間是19點鍾,現在還早。一路上她都在猜他們將用什麼方法接走她。還會使用近陸航行器嗎?那機器發出的強聲波會使她人類的身體處於昏迷狀態。雖然這個身體就要廢棄,她還是很珍惜,舍不得損壞它。

“穀子說你找我。”男子說。女子冥思苦想的神態中,似乎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她是誰?她的短褲和上衣都是過時的樣式,但卻帶著流行的旅行伴侶藪貓。他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她。這可能是他記憶力衰退的征兆吧?

她臉上悠閑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茫。他不安:“穀子今天下午碰見你了。你找我有什麼事?”

原來那個指路的男孩叫穀子,溫迪妮打了個寒戰。那男孩兒認定她去石塔灣是為了找一個叫林霖的人。她沒有解釋。當時她隻想趕快找到石塔灣,而不是拿著一張標識不清的地圖在雨中的三岔路口胡亂猜測。

“你就是林霖?我想,穀子搞錯了。”溫迪妮緩慢地說,盡量語氣從容。她隻顧沉浸於重逢大海的喜悅之中,根本沒有計劃和當地人相處。而現在……“我叫溫迪妮,來這兒看海。”

“啊!”林霖鬆口氣,攤開雙手:“我還以為是來找我的。”他聳肩:“一般看海的人都去沙塘村。這地方很少有人來。”

“是嗎?”溫迪妮竭力調動臉上的肌肉,做出吃驚的樣子:“哎呀,我不知道。旅行手冊上說這裏有一個古塔。”

“121年曆史的燈塔算不上什麼古跡。那旅行手冊早該修訂了。”林霖指指西邊龜形山上的燈塔。塔的廢墟影影綽綽地正在暮色裏溶化。“5年前倒塌的,沒有任何征兆就從中間炸裂開了。漁民們都說是海鬼作祟。本來這一帶的魚就越來越少,燈塔一倒,漁民更是全搬走了。”

5年。溫迪妮沉默。那真是很長的時間,這地方已經荒涼頹廢了。她還記得第1次踩在這裏堅實土地上的異樣感覺。那夜有很圓很大的月亮,讓她好奇地看了又看,總是看不夠。而漁村裏星星點點月色中搖晃的燈光,仿佛她常在高崖上眺望的海底城市的景象。

“5年其實是很漫長的歲月,足夠從地球上抹平一個熱鬧漁村的痕跡。”林霖感慨。他說話的口氣像極Coral,竟然也會讀心術似的。溫迪妮真的吃了一驚,不禁仔細打量林霖。他的眼睛靈活有神,鼻梁挺直,大耳呼扇招風。這樣外貌的人,Coral說過不會懂讀心術。

溫迪妮目光清冽如幽穀之泉,讓林霖發冷。“腳!”林霖叫:“你的腳受傷了!”

左腳下果然有鮮紅的血浸透開去,在淡灰的沙地裏凝結。溫迪妮齜牙,感到傷口周圍彌漫著巨大的疼痛,而血在黯淡暮色中更是紅豔得刺眼。

林霖急忙找塊礁石扶她坐下,將她的腳抬起。“是大角貝劃傷的。這種貝殼的貝裙簡直就像鋸條。”他輕輕擠壓傷口:“還好,沒有傷著骨頭。在這兒赤腳很危險!”

“我不知道。”溫迪妮苦笑,她不敢看傷口。夜叉跳到她膝蓋上,盯著林霖。

“帶創傷速效繃帶了嗎?”“沒有。”溫迪妮慌張。傷口的愈合程度應該很快,助理告訴過她。她不會受傷,不會流血,也不會傳染上任何陸地的病菌。但她會死,她的人類身體到明天早上6點就會死亡。如果他們不來接她,不及時將她恢複原形,她也將和她的身體一起死去。溫迪妮頓時疲憊無力:“我沒有帶藥。”

“那以後可要注意了。”林霖溫和地說,小心翼翼地擦去她傷口附近的沙石:“到家去我給你包紮。”“家?”溫迪妮重複。林霖的手指撫過她的腳心,讓她感到微微的溫暖。

“我家就在那裏。”林霖指指海灣那邊一組藍頂的白色房屋。

18:03PM 監測站

房屋建在一人多高的石台上,沿石階蜿蜒而上。椰樹林從石台兩邊蔓延到沙灘上,石台上下三葉花正熱熱鬧鬧地開著紅花。花枝垂到白色的石頭上,搖曳擺動,仿佛鮮血在滴淌。

那天的情景重現眼前:牙白防滑磚地在燦爛陽光裏閃耀。褐紅的血填充磚地的牙白格子,滿溢出來,流淌進路邊的草坪。草坪也一格格紅了過去。Coral仰臥著,身體漸漸僵硬,漸漸蜷縮成粘稠的一團,漸漸漿化。

Coral,溫迪妮心裏歎惜,我親愛的朋友,我的姊妹,你竟然就此永別塵世。暈眩憤恨的感覺再次襲擊了她,使她四肢抽搐,所有內髒器官都劇烈顫抖地要脫離它們原來的位置。她急忙扶住門廊的柱子,站穩。

林霖拉起雙層防蠅門,打開燈。“進來吧。”他轉身邀請溫迪妮。

溫迪妮向他身後瞥了一眼:櫥櫃、冰箱、餐桌,都在燈光中明晃晃地亮著,散發出濃鬱的家的氣息。溫迪妮感到一種溫暖舒適的誘惑,但她更本能地緊張。房子是—布滿機關的陷井,常常。她側過頭,門邊牆上釘了塊銅牌:“國際生態監測站網2314站。”

“快進來。要不傷口會感染的。”林霖催促。溫迪妮這才慢吞吞走進屋子。林霖把她按進一張藤椅,拿出急救箱,迅速對傷口進行清洗、消毒、上藥、包紮。

夜叉也跟進來,坐在椅邊觀望。

“這裏經常有人受傷嗎?”溫迪妮詫異林霖動作的嫻熟。

“這兒?不。這兒一般沒人來。我隻給海豚、鯊魚什麼的治療過。它們有時會在礁石附近擱淺。”

“這兒就你一個人?”溫迪妮繼續問。腳上的腫脹漸漸被清涼所代替,而且血不見了,這讓她輕鬆不少。但緊張感卻不能消失。

“就我一個人。”林霖有些喪氣。溫迪妮冰冷滑膩的皮膚也讓他不舒服,好象潛水撈海帶的感覺。他放開她的傷腳:“你的鞋呢?”

“不知道,大概被海水衝走了。”溫迪妮慌亂起來。林霖該對海洋很有研究吧?萬一他發現自己竟是……溫迪妮抵住椅背,雙手緊握在一起。

“你等一下。”林霖轉身進入內室。片刻拿出一雙旅遊鞋。“有點大,湊合吧。”“這……”“我就穿過1次。基本上還是新的。哎呀,”林霖拍腦門:“瞧我,怎麼能讓你光腳穿鞋呢。你再等等。”幾分鍾後,他遞給溫迪妮一雙還沒拆商標的棉襪。

溫迪妮隻好一一穿上。襪子柔軟暖和,而且漂亮。她轉動腳,慢慢要伸進鞋子裏。腳在半空中停住。“我的鞋落在防波堤上了。”她站起來,想往外走。左腳碰到地麵,仿佛踩在鋒利的刀刃上。她急忙抬起腳,跌倒在椅子裏。

“我去給你拿。”林霖自告奮勇。

18:15PM 沙塘村

幾輛中巴駛入村口“海風”旅店的停車場,旅店老板桑田急忙迎出來招呼。被城裏持續40℃高溫曬蔫了的男人女人魚貫走下車。領頭的導遊和桑田很熟,“這幾天村子裏都擠滿了吧?”他問。

“比上個月好些。”桑田滿臉堆笑:“今天有虹鱒魚,清蒸。”

“養殖的,沒味道。”導遊說:“你有沒有野貨?”他指指身後的遊客:“都有錢,就想嚐個鮮。”

桑田的笑容詭秘起來,他湊近導遊的耳朵:“有鯨魚肉!”導遊立刻眉眼舒展了。桑田叫服務員給遊客開房間,他到廚房去安排。一進門桑田就看見他的小兒子穀子正嚼野雞翅膀。“喂不飽的狗!”桑田臉色一沉:“那是給客人準備的!”

“有的是。”穀子不在乎。他剛剛12歲,瘦小靈活。翻牆爬樹,村子裏誰家的孩子都不是他的對手。“我下午跑那麼遠到林子裏看套捉雞。你還不犒勞我。”

“犒你個頭!”桑田敲兒子的手:“設夾子安索套那是違法的。你小子亂嚷嚷什麼!”

穀子做個鬼臉。廚子的女兒急急走來:“穀子,你真的看見林哥的女朋友了?”

“也許不是吧。”穀子眨眼:“林哥到石塔灣這幾年,還沒城裏人找過他呢。”

“去去,幹活去!”桑田瞪那焦急的少女:“要你瞎操什麼心啊?那個林霖,他從哪兒來還得回哪兒去。人家城裏人哪能一輩子守在石塔灣。”

穀子點頭,伸手又拿了一根野雞翅膀。

18:31PM 石塔灣

溫迪妮瘸著腳一步步跳下石階。林霖在防波堤上擺手,她裝作沒看見。她向大海跳過去,好幾次身體都險些失去平衡跌倒。她試著把腳放下。

“怎麼會這麼疼?”她苦笑:“夜叉,他們沒告訴我這個。”

夜叉歎惜。

“你覺得林霖和追捕者有關係嗎?”

“還不知道。”夜叉刨沙土,咬住半埋在其中的一隻貝殼。溫迪妮蹲下,從它嘴中將貝殼奪走:“是空殼,小笨蛋。”她撫摸夜叉柔軟的脊背:“夜叉,可惜你無法到海裏去。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真的!”她的聲音溫柔起來,充滿憧憬:“過一會兒他們就會來接我了。我將回到海洋深處去。沒有任何人能到那麼深的地方去。雖然那裏有很多幾千年前的人類遺跡。那些石砌建築,都在漆黑山穀裏聳立著,非常宏偉壯觀。但是我不喜歡。夜叉,那些東西總好象在說人類還會回去占領海底世界。哎呀,人類現在已經用幾千萬噸的垃圾侵害海洋了!”

她忽然不說話了。海水呼嘯著撲打岸礁,一浪高過一浪。而遠一點的海麵卻平靜如鏡。那幾隻海鳥散去了。海天之間,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許久,溫迪妮環抱住夜叉的脖頸:“我會想你的。夜叉,你要保重。”

“你也要。”夜叉蹭著她的手背嗚咽。

19點鍾。

海麵沒有任何變化。黃昏的海灣在她麵前顯現出死亡般的寧靜。溫迪妮一驚,她身體裏回蕩著海潮的氣息,但卻沒有他們預定的信號。而追捕者正在搜尋她的蹤跡,企圖捕捉到她。Coral扭曲的身體又在眼前晃動。她四處張望。林霖向她走過來,手裏提著她的鞋,手臂上搭著她的風衣。她盯著他,格外緊張。

“你最好立刻穿上鞋!”林霖走近,把鞋遞給她。

對他的友善,溫迪妮一時很不適應。她茫然地接過鞋子。“赤潮2剛過幾天,”林霖踢著溫迪妮身後那些空貝殼,“海裏沒剩下多少活的東西了。”

這話有什麼含義嗎?溫迪妮惶恐。心驚膽戰的失望席卷了她。沒有近陸航行器讓她如何返回大海?她人類的身體怎能到達萬米深的海底?Coral的話在耳邊顫動:“他們早就忘了我們!拋棄了我們!我們登陸時已注定要死!”她跌坐在海水裏,眩暈不止。

“你沒事吧?”林霖問。溫迪妮麵如死灰,神情倦怠。她的頭低垂到胸前,幾乎要折斷了。“你沒事吧?”林霖第二次問。

“沒事。”溫迪妮機械地回答。還有另一處接應點。但如果Coral的話是真的,再奔波500千米同樣徒勞無益。何況她根本沒有氣力去完成凶險的空間折疊。“空間折疊,這是變形的你所具有的非凡能力。它可以使你在廣闊陸地上瞬間移動,來去自由輕鬆,”3級助理說,“以便更好地完成你的任務。”她當時正對Coral被賦予的心靈感應能力羨慕不已,對助理的話並未深想。

來去自由。溫迪妮苦笑。曾經。但越來越多次她陷入空間的褶皺中差點無法脫身。後來,隻有在最最需要的時候,她才敢運用那所謂的超能力。“我的讀心術也是這樣。”Coral感慨:“當我開始和一個人建立感應關係時,他的一切感受就會集聚在我的神經末端,悲痛和失意會使我的神經窒息,而快樂與得意又讓神經抽搐。”

“他們根本是拿我們做試驗品。溫迪妮,忘了海洋吧!忘了那些可恥的助理和協理,他們生來就隻配住在永不見陽光之地!”Coral激動而憤懣的聲音猶在耳邊。Coral,溫迪妮掩麵歎惜,我們的靈魂很快將在天國相聚了!

“還是到我家休息一下吧。”林霖說。她看上去脆弱極了,隨時會被海風吹倒。他不得不扶住她的肩膀,讓她整個身體都倚靠著他。

19:30PM 石塔灣

預定時間已過,近陸航行器不會來了。溫迪妮看著大海越來越遠,感到心髒隨著海水的波動而遠去而碎裂,整個人都不複存在了,任由林霖帶她回監測站。她不知道怎麼會又坐到林霖的藤椅裏。現在她對房子已經沒有恐懼了,她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腳好點兒嗎?喝杯我自製的飲料吧。”林霖從冰箱裏取出盛滿果綠色液體的玻璃茶壺。“海藻茶。我自己配製的。你在其他地方絕對嚐不到。”

溫迪妮接過茶杯,茶沫在裏麵一晃一晃,泛著幽綠的冷光。她聞到熟悉的海洋味道,許多遙遠的記憶在茶水裏晃動起來。

“再難的事情都會被解決,沒有過不去的。”林霖說,聲音放得很低很柔:“可別想不開。”他停頓一下,看看她的神色,繼續道:“隻要還活著,一切總會有的。”

知覺在慢慢地恢複,她終於明白他的意思。她還能活下去嗎?她回答不了自己,她決定不了自己的生死。

“你得堅強。”林霖笑,“這可不是大話空話,是實話。”

他有一種質樸爽朗的笑容。堅強?溫迪妮一驚。這兒可是海洋研究機構。麵對可能是最危險的人,她怎麼能脆弱地就想到死?

“你在這兒都做什麼?”她聽到自己虛弱的聲音,仿佛被海浪衝散的沙粒。

“釣魚、爬山、遊泳,抽空兒整理一下儀器記錄,能分析的就簡單分析一下。”林霖回答,對這問題好不耐煩。5年的監測站生活實在無可炫耀之處。

“記錄什麼?”她將杯子湊近嘴唇,卻並不碰它。

“一切:海浪的波動、天氣的好壞、風力大小、浮遊生物多少、魚群的種類……所有看見的、聽見的。”

“也許我也會被記錄。”

“你?”林霖大笑:“你!除非你是海洋生物,比如—美人魚!”

溫迪妮一愣,隨即放下杯子。她也想笑,但僅僅是抽動皮膚而已:“是美人魚的話,遲早也會像鱷魚一樣,皮子被剝下來做成皮包。”

空氣裏閃過一絲尷尬。“你是電腦清潔員吧?隻有他們才會養戰鬥型的藪貓。”林霖轉移話題,一邊說一邊走到水池邊洗手。洗滌靈流過他的皮膚,那些不小心沾上的溫迪妮的血跡突然變成淡粉色珠子,掉到水池裏。林霖急忙捉住幾顆,用餐碟盛起來。他心裏一緊,回頭看溫迪妮。她整個身體都蜷縮在藤椅中,仿佛一條幹枯的魚。

20:00PM 沙塘村

“穀子!”桑田叫:“快給樓上送開水去。”“哦。”穀子答應,走向後院廚房。雞舍裏喧嘩起來。豬欄中也有滾動的哼哼聲。忽然有雨點落在男孩頭上,他仰頭看,天上一絲光亮都沒有。“又下雨!”他衝空中吐口水,雨瞬間大了,一片一片潑下來。

穀子提著6個灌滿了熱水的暖瓶上樓。客人們大多擠在房間裏聊天、打牌、吃東西,寥寥幾人呆在觀景台上看海。海陷在漆黑的夜裏。雨聲和海浪聲攪成渾濁粘稠的一團氣體。穀子躲開這團氣體的衝擊,依次進入客房換水。每個房間的電視屏幕都抖動著模糊的圖像,地區新聞已經快播放完了:“本周有4位艾斯亞克病毒攜帶者在我省失去監控,目擊者請立刻通知有關部門,熱線電話是……”

“這些病毒攜帶者就該關起來!”一個懷抱袖珍寵物型藪貓的小姑娘憤憤不平。“跟他們講什麼人權!老K!”下巴上有3層贅肉,磕著瓜子的男子嚷。“生死有命,該活的怎麼也死不了。”斜躺在床上的老者說,盯著穀子追問:“明天早上能看到日出嗎?旅行社可是說能看到的。看不到得退我們的錢。”

“真羅唆!”穀子心裏罵。每間客房裏的人都要對艾斯亞克病毒攜帶者發表一通意見,這讓他膩煩。而村裏糟糕的有線電視更使他情緒不佳。他拿了空瓶轉身要走,圖像忽然清晰了,4位病毒攜帶者的照片出現在屏幕上。

代號A413的那個人!穀子手一抖,暖瓶差點掉在地上。他趕緊抓牢瓶提。代號A413的那個人正是那個女人,那個他白天見到的要去石塔灣找林霖的女人。

20:15PM 監測站

她也許是人造血使用者,也許是機器克隆人。林霖判斷不出。他已經離開城市5年,對於生化技術的進步隻有耳聞了。他打開屋子裏所有的燈,燈光中溫迪妮的臉呈現出一種模糊的柔軟的輪廓。她慘白的皮膚中淡淡滲透出青色的血管,血液在其中艱難地流動著。這個突然出現的青年女子一身都是憂鬱和疲憊,還有拒人以千裏之外的孤獨。

證件從溫迪妮風衣口袋中掉下。她的確是國家認證的電腦清潔員,鋼印醒目地蓋在她的照片上。照片上她開朗而自信地笑著。林霖恍然覺得在哪裏見過溫迪妮。她的笑容十分熟悉親切。手鼓聲。有人在網絡中呼叫他。林霖關掉多餘的燈,將風衣輕輕蓋在溫迪妮身上。

窗外“嘩啦”一聲,大雨傾盆而下。監測站猶如海上的一葉扁舟,飄蕩起來。

溫迪妮一驚,睜開眼睛。她竟然就這樣睡著了!“夜叉!夜叉!”她急忙叫。貓在她腳下答應著:“你又做惡夢了?”

“啊,不。”溫迪妮勉強笑。地板晃動得厲害,她幾乎坐不住。溫迪妮壓緊左額的太陽穴:“我們得離開這兒。”她去拉門,卻怎麼也拉不開。原來她拉著牆上掛的裝飾畫,她放開手,重新找到門,打開。

風挾著大雨撲麵而來。她不得不關上門。周圍的東西仍在璿轉。她的五髒六腑也在璿轉。溫迪妮捂住嘴巴,跑進洗手間。夜叉也跟了過去。她關緊門對著便器狂吐。空氣裏頓時充滿了腐爛發黴的味道。

這味道讓夜叉焦躁。“沒事。我還支撐得住。”溫迪妮喘息。“他們沒來。怎麼辦?”“明天早上6點鍾前,他們會來的,一定會帶走我。”她打開水閘和抽氣風扇。“你肯定?”“一定。他們有精確的計劃表,不會弄錯時間。”鏡子中自己的臉仿佛塗過摻了綠漆的大白,顏色難看地可以扮鬼。溫迪妮沮喪不已,她轉過頭去,稍後還是轉過來,對著鏡子認真得塗上口紅,又把口紅當胭脂擦在臉頰上。

“小心。”夜叉警告。“我知道。我們今天整整穿過了300千米的空間距離,追捕者還來不及在這裏設置陷井。”“也要小心!”夜叉反駁,尖圓的大耳朵一動:“起風了。”

風雨聲如千萬隻怪獸吼叫著,牆壁似乎變成薄薄的一層紙。溫迪妮走到餐廳門口,隻見白衣的Coral自空中墜下,如一朵凋零的花。那一幕又重現了:她剛走下出租車。警察封鎖了道路。人群被隔離在商貿大樓外。Coral站在20層的平台上。黑衣的追捕者緩緩靠近她。她抬起頭。Coral的目光從空中傾瀉下來。她還沒有讀懂這目光的含義,Coral便跳出平台,像一朵盛開在藍天裏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