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呢……(3 / 3)

卡夫卡說:“生命之所以有意義是因為它會停止。”那些離我們而去的人們,我們追憶他們人生的精彩,為他們曾帶給我們的感動和快樂,啟發和激勵,心懷感激。人可以用來麵對死亡的,就是曾經好好地活過。

人無法預知自己的壽命,無法控製所處的環境,更無法掌握未來,我們擁有的就是當下而已。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浪費那麼多生命,去討好自己不喜歡的人,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呢?人生苦短,就應該做那些讓你生氣勃勃充滿活力的事情!日本設計師山本耀司說:“自己這個東西是看不見的。隻有撞上一些別的什麼,反彈回來,才會了解自己。所以,跟很強的東西、可怕的東西、水準很高的東西相碰撞,然後才知道‘自己’是什麼,這才是自我。”

一個做了20年的節目,上千位人物,上萬次提問,就像是撞上再反彈過程,那些新奇的、幽默的、感動的、困惑的、深刻的、憂傷的、熱情的、痛苦的、憤怒的、寬容的……漸漸地,勾畫出這個時代的縮影,也讓我看到自己。這是一件多棒的禮物!

美國非裔女作家瑪雅·安吉洛曾經寫道:“成長並不像人們起初設想的那樣,是一個毫無痛苦的過程。我想我交出了一部分青春,換回了閱曆,而我所收獲的比失去的更為珍貴。”

於是,我寫下《五十有感》:“生命是份禮物,應該好好慶祝。年年都有驚喜,好壞都要接住。榮辱成敗,如鏡花水月,誰能看得清楚?才情風骨,如高山流水,包裝往往樸素。所謂天命,就是順其自然,遵循內心的尺度。時光易逝,唯真我本色如故;青春易老,唯真情不可辜負。生命是份禮物,應該好好慶祝。”

2018年11月13日,我主持麻省理工學院中國峰會的“Quest for Intelligence”(探尋智能)環節。上場時不免自黑一下:“今天科學家們濟濟一堂,我來湊什麼熱鬧啊?哈哈,因為我的不可救藥的好奇心啊!”正是這份好奇心驅使我兩年前從MIT開始了探尋人工智能的旅程,也把我帶到今天這個坐滿了科技精英的會場。我問論壇嘉賓:“人工智能的發展會對我們解開人腦的秘密帶來怎樣的幫助?”MIT的校長Rafael Reif事後興奮地對我說:“你開門見山就問了這樣的問題,真是太棒了!這正是我們科學界最想回答的問題。”媒體實驗室主任伊藤教授說:“我們發現,機器更擅長回答問題,而人更善於提出問題。所以,我們訓練學生如何更有效地提問,這正在顛覆傳統以教答案為主的教育理念。”科學家決定選擇或放棄一個領域的研究時,標準常常是“能不能提出好的問題”!實際上,斯坦福大學正在研發一個教育係統,以孩子提問的能力來判斷他的認知水平。看看,提問已經不僅是媒體記者的專業,而是每個孩子受教育的基本訓練啦!今天科技迅速迭代,是人與物,人與信息,人與人的連接方式的迭代,其核心是認知的迭代。學習的重點已經不是記住已有的知識,而是探索未知的知識。探索,是從提問開始的。據說在以創新著稱的以色列,孩子放學回來,身為猶太人的母親不問今天學了什麼,更不問考了幾分,而是問:“今天你問了什麼問題?”

2017年秋天,我去德國出差時在法蘭克福參觀歌德的故居,順便買回一本他的傳記。歌德一生寫下《少年維特之煩惱》《詩歌與真理》《浮士德》等時代巨著。他既是“狂飆突進”的反封建主義者,又反感任何使用暴力的躍進,因此被認為是溫和的自由派,站在逐步改良的立場,反對激進主義的行為方式。在《浮士德》中,浮士德博士與魔鬼打賭,如果有一天他的精神滿足了,不再對這個世界追問,魔鬼就可以獲取他的靈魂。當他一生上天入地追尋愛與美,權力與政治,知識與真理,直至雙目失明,筋疲力竭,魔鬼以為立刻就可以收割他的靈魂時,浮士德用盡最後的力氣說:“我在這凡塵的旅行,不管有多少魅惑,依然向前;向前,快樂與痛苦同在,永不滿足。”萊辛就說過:“人的可貴不在於擁有真理,而在於追求真理。”浮士德最終也沒有停止他的追問。

人的好奇心和探索未知的願望是如此強烈。曾經主演過多部人工智能題材電影的演員摩根·弗裏曼對我說:“你會遠渡重洋來問我這麼多問題,機器會嗎?”他曾經在多部電影中出演上帝的化身,如果有機會見到上帝,隻能問一個問題,他會問什麼?弗裏曼調皮地眨眨眼睛說:“我會問:‘您能允許我多問幾個問題嗎?’哈哈。”我們對這世界,對自己有太多的未知和不解,如果真要提問,還真是問不完呢!

在2018這個充滿動蕩和不確定性的年份終於過去的時候,未來是否會更好,誰也說不清。一種迷茫和無力感在彌漫著。而我最想問的是:在這個規則被顛覆的時代,你還相信什麼?在這個失序的時代,你能做的是什麼?在這個被暴力、焦慮、憤怒、偏見、排斥、猜疑撕裂的世界,還有哪些力量能讓我們更加相互尊重、理解、包容、友善、信任、團結?而這些力量是不是就在我們自己身上?

楊瀾

201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