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呢……(2 / 3)

多少支流一路來投奔

沙泥與歲月都已沉澱

寧靜的深夜,你聽

河口隱隱傳來海嘯

而河源雪水初融

正滴成清細的涓涓。

在詩的最後,他寫道:“河水不回頭,而河常在。”讓人想起蘇東坡的“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死觀。2018年3月,作家李敖先生去世。我曾於1999、2001及2010年三次在台北采訪李敖先生。世間對李敖有愛有恨,有譽有謗,但沒有人否認,他是個快意恩仇、放浪形骸的人。我最佩服他的,不是唇槍舌劍,而是做學問的刻苦。他17歲時一頭紮進中國古典著作中,後來又研究西方的文史哲著作,做學問有一種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勁頭。在沒有電腦的時代,他對知識的歸納搜索本領達到令人驚歎的水平。他說,觀點大膽固然重要,沒有知識支撐總還淺薄。我在采訪他時曾問過生死的問題,他說:“哈哈,我從不傷感。傷感是一種負麵情緒,它剛一出現,我就把它消滅掉了!”他說自己平生最欣賞莊子和伏爾泰,前者在妻子死後鼓盆而歌,認為生死有命,各得其所。後者死的時候囑咐把棺材一半留在教堂裏,一半留在教堂外,萬一上帝不讓他上天堂,就好從另一端逃走!李敖去世前就安排與自己的友人和仇人相見,想必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這讓我想起,他與餘光中曾經打過筆仗。有人問餘光中:“李敖天天找你茬,你卻從不回應,這是為什麼呢?”餘沉吟片刻答:“天天罵我,說明他的生活不能沒有我;而我不搭理,證明我的生活可以沒有他。”哈哈,文人相輕也算是一段閑談,到了世界的另一頭,冤家相遇起碼不寂寞。

2018年10月,查良鏞先生在香港去世。和許多人一樣,我的學生時代也有打著手電徹夜讀金庸小說欲罷不能的強烈記憶。比許多人幸運的是,我曾在1998年和2006年兩次專訪他。他對待接受采訪很認真。記得第一次采訪他的時候,我們兩個人剛一坐下來,他就伸手“搶”走我的采訪提綱!真是不公平啊,哪有兩個人還沒過招,就先把對方的秘籍搶去的道理?更讓我尷尬的是那天的手稿寫得特別潦草,讓先生見笑了。第二次采訪時我學乖了,所有的問題都記在了腦子裏。他看著我攤出的雙手,沒招兒了。說起來好可愛,這位可以用語言創造出整個世界的大作家,卻是一位嘴拙的受訪人。他的普通話帶有濃重的口音,而且思維跳躍,句子常常不完整,讓我這個采訪人有時都替他著急,忍不住插嘴道:“您想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我沒猜對,他就愈發著急起來,比劃著手勢試圖重述。看到我依然困惑的表情,他自己都會不好意思地笑出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坦誠。他說自己一生中有很多誤會:年輕時曾一心想做外交家,卻屢屢碰壁;做報人最用心寫的是社論,不料卻因寫著玩的武俠小說出了名。他小說中每一個英雄都有內心的脆弱和迷失,而他也不諱言自己曾經有過痛不欲生的經曆,特別是自己的婚外情傷害了家庭,以及兒子的自殺,讓他充滿自責。他晚年醉心於研究曆史和佛法,想必把人生看開了很多。他說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有隱士情結,想在平平淡淡中度過餘生。他早已看透了名利那些事,也不想再爭辯什麼。我相信,當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是平靜安詳的。那個依舊打打殺殺熱鬧非凡的江湖看到的,是他絕塵而去的背影。

回想起來,餘光中、李敖、查良鏞先生所選擇的精神歸宿,似乎各自偏重於儒、道、釋的思想脈絡。

2018年12月,美國前總統老布什去世了,享年94歲。我曾在2009年去他在緬因州的家采訪他。當時他剛剛用跳傘的方式慶祝了85歲生日,並且選擇鎮上的教堂草坪作為降落地。“我想改變人們對老年人的偏見,以為他們隻會躲在角落裏啃手指頭。萬一降落傘沒打開,直接就可以把我送入教堂,可以省去很多麻煩。哈哈!”采訪後,他的夫人芭芭拉走過來說:“親愛的,你沒有發現你今天穿了兩隻不同顏色的襪子嗎?”他們夫妻感情很好,實際上,19歲的布什就是在這裏的海邊向芭芭拉求婚的。

我問他:“哪件事讓你更驕傲,自己當總統,還是兒子當總統?”他說:“這是個好問題。這麼說吧,兒子能當總統,做父親的很驕傲。但我更驕傲的,還是自己做總統。哈哈!”

長者以享天年,極盡哀榮。但同輩的離去就太讓人震驚和惋惜了!2018年11月,與我同齡的前央視主持人李詠因癌症去世。因為事先幾乎沒有得到過他生病的消息,他的英年早逝就更讓人感傷了。2018年12月又傳出55歲的物理學家張首晟教授自殺的消息,而就在幾周前,他還在微信中答應為《探尋人工智能》第二季接受我的采訪。他對量子自旋霍爾效應和拓撲絕緣體的開創性研究,以及對“天使粒子”的發現,被導師楊振寧認為是“離諾貝爾獎最近的華人物理學家”。他的家人發表聲明說,即使是最親近的人,也往往不知道愛人身處抑鬱症的痛苦。他生前最喜歡William Blake的詩:“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掌中含無限,刹那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