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不能承受之痛(3 / 3)

世界毀滅了,什麼希望都沒有了。

她艱難地喘氣,像離開水的瀕死的魚。她不停地喘氣,無法說話,八角也無法說話。

她連握手機的力氣都沒有了,好一會兒後,她才張嘴,“啊——啊——啊——啊——”地發出虛弱的聲音,而流淚和哭泣,卻又是好幾秒以後的事。

什麼是極度的痛苦,不是放聲大哭,而是一瞬間連同全世界一起毀滅,連痛都遲鈍了。

她曾經以為她知道什麼是痛苦,知道什麼是絕望,知道什麼是悲傷,在她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導致破相而被別人避之不及的時候,在她初中時英語考了95分全班排名第二的時候,在她高中時想棄文從武卻被父親殘酷捏碎這個夢想的時候,在她向朋友傾訴秘密卻被朋友出賣的時候,在她生平第一次真愛一個人卻失戀的時候……

她以為她曾經品嚐過毀滅與崩潰的痛苦,但她現在才明白,和這個晚上經曆的一切相比,那曾經的一切,微不足道。

深夜一點,夜色深沉,沒有星光,窗外是無盡的暗,路燈照不亮任何東西。

她的心,比這夜更深,更暗,更痛,而且,再也沒有光明能照進她心裏。

這個冰冷而無情的夜晚,永遠地刻在了她的心中,日夜割磨。

她終於趕到了醫院,和堂姐,和八角,抱頭痛哭。她在緊鎖著的簡陋的太平間門口為父親上香,無論她如何地磕頭和哭泣,父親,已經永遠不會再睜開眼睛。

那個晚上和隨之的一切,始終在她的心裏清晰地播放,反複,每次都讓她淚流不止。

可是,今生今世,她都不想再向任何人,不想再在任何場合,去重複和描述那段最痛苦最絕望最悲傷的經曆,那是她心裏永遠的痛。

那種痛,是人生無法回避的必然,也是每一個人必須獨立承擔的悲傷。

那種痛,隻與自己有關,與別人無關。

沒有人能拯救她的這種痛苦,她也不能拯救任何人的這種痛苦。

與之有關的一切,隻能自己品嚐和麵對。

一個星期以後,芥末回到學校。

陽光明媚,草長鶯飛,鮮花開始綻放,男生女生們開始穿上五顏六色的春裝,無處不洋溢著生命的活力與希望。

她抬起頭,用手臂遮住陽光,恍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啊,春天,真的來了,可是在這麼溫暖美好的時候,父親……卻走了……陽光為什麼可以如此明媚,花草為什麼可以這麼鮮妍,湖水為什麼可以這麼清澈,人們,為什麼可以這麼快樂……

她的心又在痛了,痛得無法呼吸,眼睛不停流淚。

她搖搖晃晃地走回宿舍,一切都沒有變,雖然父親不在了,真的不在了……變的,隻有她的心與靈魂而已,而她的心與靈魂痛苦與否,與這個世界無關。

她坐在電腦前,打開電腦。

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更新她的文章了,她從來沒有斷更過,她忽然很想更文。

啊,有不少人在等待她的更新,有些人,已經在罵她了。

“作者怎麼這麼久不更新?不更新也不說明,讓人白等,由此可以看出,作者一定是個不負責任的人!”

“不想寫或寫不出來就不要寫了,寫了又不更新,讓別人苦等,這算什麼?”

“早知道就不看了,遇到這種差勁的作者真倒黴!筆意吊人家的胃口,真差勁……”

這些話,就像一根根毒刺,在她的心上狠狠地刺,她的心,抽痛,滴血。

她木然地敲動十指,輸入“抱歉,這幾天家裏有事”,刪去;輸入“不好意思,生病了”,刪去;輸入“真的很不好意思,讓大家久等了,我馬上更”,刪去……

寫了又刪,刪了又寫,最後,什麼都沒有寫成,她看著屏幕上那些字,眼淚忽然又流了下來。為什麼,為什麼她要承受這一切?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她關掉電腦,把臉埋進手心,嚎啕大哭,然後又拿頭去撞牆,一遍又一遍,心裏充滿了悲傷,也充滿了悲哀,還充滿了對自己的怨恨與痛恨與鄙視。

在這種時刻,她居然一心想著去更她的文,居然想著去向那些與她毫無關係的人道歉,可是,她從來沒有向為自己累彎了腰、愁白了頭、傷透了心的父親說過一句對不起……

她在淚眼模糊中,開始扇自己的耳光,一遍又一遍。

扇夠了以後,她木然地抓起幾件衣服塞進塑料袋,木然地走出房間,木然地朝校門走去。一路上,不斷有學生說說笑笑著從她身邊經過,她從他們、她們中間鑽過,目光呆滯,毫無知覺,就像一片落葉隨風而去。

這個時候的陽光應該很燦爛,這個時候的天空應該很藍,這個時候的春色應該很美,這個時候的風應該很柔,這個時候的人們應該充滿活力,可她對這一切,都感受不到。

她抱著肩膀蹲在路邊,世界仿佛隻剩下她一個人。

她麻木地看著眼前的車來人往,陽光照在她身上,可她感覺不到任何溫暖,她的身體和她的心,沉沒在黑暗、死寂與冰冷之中。

一輛客車開過來,她站起來,機械地朝那輛客車走去。

客車停了,她上了車,沒問客車開往哪裏。

不管開往哪裏,隻要讓她遠離這一切就行。

她什麼都不想說,什麼都不想聽,什麼都不想見,什麼都不想理。

她隻想離開這裏,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自生自滅。

她坐在車窗,呆呆地望著窗外的一切,窗外的一切連成一片線,往後移動,她的心和她的魂,停留在和父親一起生活的時光裏。

她不知道時間的流逝,不知道車開往哪裏,她的世界是冰冷、黑暗而靜止的。

希望車子永遠不會停,就這樣,開到時間和生命的盡頭,她坐化成灰燼,可是,車停住了。她木然地下車,沒有目的地朝前走。

世界很大,何處是她的容身之處?世界太小,沒有她的容身之處。世界太大,父親在哪裏?世界太小,容不下他的父親多等她一秒。

不知走了多久。

恍惚之中,她看到前麵有很多人擠在一起。她停住了,茫然地看,看了很久才明白,原來是大型工廠在招工,初中文化以上,18周歲以上,身體健康,有身份證。她走過去,排隊,填表,工作人員發給她一個牌子,她跟著很多人走進大門。

真好,這裏沒有人認識她,她也不認識任何人。沒有人知道和關心她來自哪裏,她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她來自哪裏。她忘了她來自哪裏,忘了自己是誰。

她花十幾元,買了一張簡單的席子,往床上一鋪,那便是她的安身之處。

晚上,她來到f車間,成為9號流水線近二百名工人中的一員。

工作從早上9點開始,中午12點到1點吃飯,下午1點到6點工作,晚上7點半到10點半或更晚繼續工作。除了吃飯睡覺,她每天從早到晚隻坐在流水線邊,雙手沒有一秒的閑著,身體的其它部位卻閑得發黴生鏽。

這樣的工作,很累,非常累,她們就像機器人,不能停竭。幾乎每一天,車間裏都有人累倒,撐不住的人中,不包括她。每個小時的工資是1.5元,周日和節日加班,每小時2元,水電和住宿不用錢,每頓飯的費用是1元,從工資裏扣。

夥食,隻有白米飯和青菜,偶爾挾幾粒肉丁。打開水要等半個小時,洗澡要排隊一個小時,而廁所更是肮髒不堪,臭氣熏天。

可芥末,對這一切都沒有感覺,所有的身體運作與勞累,她都感覺不到了。她的身體已經變成機器,失去了知覺,她的精神與靈魂,隻活在有父親的記憶裏。

她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在想,如果,如果她曾經關心過父親,她就應該知道父親內退後之所以很少幹活,是因為他身體不好,不能勞累,勞累,會要了他的命。而她們,卻在背地裏責怪父親每日無所事事連家務都不幹……

她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在想,如果,如果她曾經關心過父親,就知道他病得不輕,他是那麼的渴望被家人關心,可是,她們都不了解他的病情,幾乎沒有陪父親去看過病。父親,一直都是一個人去,當他一個人在醫院掛號、排隊、打針、取藥的時候,一定很羨慕其他的父親有孩子陪著。因為不被理解,所以,他的脾氣才會這麼暴躁,才會動不動就生氣。而她們,卻總是因此埋怨父親難以溝通,甚至避開他……

她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在想,如果,如果她曾經關心過父親,她就應該知道他的病有多麼脆弱,勞累或寒冷,都會讓他病情加重。今年的冬天,如此寒冷,有很多老人家,都在這一年病發離世。父親的身體,在這一年,也很脆弱,他說“說不定哪天我一口氣喘不上來就去了”,竟是他心底的真實和脆弱,可她們不知道……

她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在想,如果,如果她曾經關心過父親,她就不會連那幾百塊藥錢都沒有給父親……八角說,那天晚上父親病發得很急,可是沒有藥了,父親拿出存折,讓她明早去取錢,然後買藥帶他去住院……如果,她及時把錢拿去給父親,父親就可以及時買藥,那他……也許就不會離開……

啪——

她的桌麵重重地響,震動,前麵的女孩又在拍打她的桌麵,對她大發脾氣,說她做得慢,不停地吼。那個女孩經常衝別人發脾氣,前後的人幾乎天天被罵,所有被罵的人也都回罵她,除了芥末。

她對她的謾罵沒有感覺,仿佛沒聽到。

她隻是低著頭,沉默,雙手如飛,眼淚如雨,膝頭已經是一片漉濕,可是沒有人知道。她不會讓任何人看到她的眼淚。她活在她的世界裏,有父親的世界裏。

人,總會離開這個世界,可是,至少要讓她陪父親走過人生最後的日子。她是父親最疼愛的孩子,至少要讓她告訴父親,她愛他,非常非常地愛;至少要讓她對父親說“對不起”,為自己的無數次任性;至少要讓她對父親說,請他放心,她會好好地活,她也會好好照顧家裏,請他不要擔心;還有,讓她告訴父親,她永遠不會忘記他……

父親走的時候一定很不甘心,因為他最疼愛的女兒沒有陪在身邊,因為家裏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好,他搬了半年才積累起來的那一大片磚頭,還沒有砌成新房……

他走的時候一定很不放心,妻子軟弱,大女兒任性,小女兒隨性,小兒子年少,他那麼愛他的家人,他怕他的家人被欺負,他怕他的家人吃苦……

啪啪啪——前麵的女孩見她不說話,變本加厲地拍她的桌麵,吼得更大聲了。其他人看不過眼,紛紛指責她,她便跟她們吵起來。

隨便別人怎麼吵,一切都與芥末無關。

她幾乎不說話,更不會和任何人吵,不管別人怎麼吼她對她。別人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叫她怎麼做她就怎麼做,從不叫累,從不抱怨,從不頂嘴,從不偷懶。

她整天隻是低著頭,雙手不停,沉默地幹活,長長的發覆在她的臉上,沒人看到她的眼,總是紅的,她的臉,總是淚流滿麵。

這樣的她,卻讓她獲得了平生未曾有過的高度統一的評價。

這裏的人,從上到下,對她的評價極高。她們都公認她工作努力認真勤快,脾氣極好,遵守規定,團結互助,幾乎無可挑剔。即使是那個老是吼別人的女孩,也說她人好。很多人都說,她一定會很快升為副拉長,沒有人比她更勤快認真了。

可她們不知道,她能承受這一切,僅僅是因為她對周圍的一切沒有感覺。身體,已經對勞累疲憊失去了知覺,那樣的勞累疲憊,遠遠比不上心裏的痛。

她沉溺在痛苦與悔恨之中,她不知道除了這樣,她還能如何麵對自己,如何存活下去。

她在這裏的工作,是她長這麼大以來最基層最辛苦的一項工作,卻也是做得最好的一項工作,被所有人認可和欣賞。誰能想到,她是一個從小在象牙塔裏長大的大學生,誰能想到,她的身體裏隱藏著這麼巨大的能量。

她從來也沒有得到這麼巨大和統一的評價,可她每每聽到,卻隻想哭,因為,這一切隻因她要懲罰自己。別人如此肯定和讚揚她,她對她們卻沒有任何感覺和感情,她的感覺與感情,已經隨著父親去了。

除了定時給家裏打電話報平安,她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係。

她不和任何人來往,幾乎不走出工廠一步,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在哪裏,沒有人可以找得到她。

時間在她從宿舍到車間的直線之縫中滑過,她不知道時間的流逝,她但願她在這裏迅速地老去,消去,就此灰飛煙滅,直到有一天,津澤找到了她。

他找到芥末的宿舍,在她的工友們興奮而驚異的打量中,忍著焦躁,等芥末回來。

他所看到的一切,令他難受。

四五平方米大的宿舍,上下兩排共四個鋪位,中間的走道隻能並肩站兩個人,而芥末的床上,隻有一張簡單的草席,用幾件衣服疊成枕頭,以及一張薄薄的已經裂開好幾條縫的毯子,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一路找來的時候,看到兩個年輕的女孩在為爭打熱水而大打出手,很多人在圍觀;他走進樓道的時候,混濁陰潮的氣息令他皺眉,而路過衛生間的時候,那難聞的氣味熏得他難受。

他的芥末,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呆了兩個月,他不敢想象她過著怎麼樣的生活。

一個人出現在門口,芥末回來了,看到他時愣住了,他也馬上看到了她並知道是她,盡避她變了那麼多。

兩個人對視,很久沒有說話。

眼前的芥末與昔日的模樣判若兩人。頭發淩亂地束在腦後,一大片散發披落麵頰,臉色憔悴,目光黯然,消瘦不少,身上穿著一套破舊的藍色運動服,腳上是一雙拖鞋。

他抬手掠開她臉上的發絲,就像平日一樣,柔和地道:“芥末,我們回去吧。”

芥末的嘴唇動了動,什麼都沒說,眼淚卻掉了下來。

津澤拉起她的手走出去,她沒有掙紮,就這樣跟他走了出去,什麼也沒帶。

他們走下宿舍樓,穿過龐大的廠區,走出大門。

津澤停下來,從口袋裏拿出一枚巧克力,剝開,遞到她唇邊,溫柔地道:“這是你最愛吃的巧克力,我從國外帶回來的,嚐嚐看?”

芥末凝視著那枚巧克力,好半晌才張開嘴,把那枚巧克力含進唇裏,細細地品嚐。

好苦的巧克力,她第一次吃到這麼苦的巧克力,似乎一點糖都沒有。可很,很香,很滑,很純粹,味道持久,舔著舔著,隱隱又有淡淡的甜,啊,她從純粹的苦澀中品嚐到了甜味。

她的眼淚,緩緩地掉了下來。

忽然,她撲進他懷裏,嚎啕大哭。

津澤擁著她,什麼都沒有說,容納這場遲來的痛哭。

他過完年後去了美國一趟,聯係不便,隻和芥末通過qq聊天。有一段時間,芥末沒在qq上出現,他工作忙,她實習忙,他就沒有太在意。

沒想到回國之後還是聯係不上。他問學校裏的人,他們說她實習去了;他去問她的實習單位,他們說她三月初就已經停止了實習;他又去問她的家裏,才知道她的父親三月初的時候突然去世,而她的同學朋友包括他竟然都不知道,她沒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她隻告訴家裏人說她去外地實習了,偶爾給家裏打電話,家裏人也不清楚她的具體所在。

他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他的心疼,芥末,大概又躲起來一個舔舐自己的傷痛了吧。

他費了好大的周折,才找到她,她的模樣讓他的心疼得像針紮。

很久以後,芥末終於哭夠了,離開他的懷抱。他為她擦去臉上的淚,吻了吻她的額頭,拉著她朝車站走去。

現在是四月底。人間四月天,人們說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分。陽光照到身上,芥末抬起手,遮住眼簾,朝天空望去,啊,陽光那麼燦爛,她,感覺到了溫暖。

身邊,小車突突突地奔過,人們說說笑笑著走過,還有小貓小狽歡快地跑過,她聽到了世界活著的聲音,她看到了世界存在的顏色,而她,還活著,在活著。

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可這一次,她不再想躲回黑暗中。

她該振作了,她得站起來了。

時光總在流逝,生活總在繼續,生命總在前行,無論發生了什麼,隻要活著,就得往前走。隻有好好地活著,父親,才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