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待我遲暮之年(2 / 3)

我端詳杜老,他的發際線已經後退,眼角的魚尾紋在肆無忌憚地擴展,嘴唇四周的胡須正狂野生長,我忽然明白一件事情:“杜老,你這業務開展了多久啊,你還沒辦法證明真的能實現長生不老。甚至,你自己都不敢親自嚐試。”

杜老點頭,神情有些黯淡:“如果失敗發生在我身上,‘置換’技術就再也沒有調整的機會。人類所夢寐以求的生命自由,也許要推遲幾個世紀才能達到。”他站起身,走到牆邊:“來,看看你的物理模擬體。”停頓幾秒,很規矩地用普通話念:“老驥伏櫪,MU4759。”

隨著杜老的聲音,牆上的一張屏幕亮起來。屏幕上出現了一個複雜的裝置,裝置上部,無數電線數據線中間,安裝了一個淺灰色不透明的容器。我的另一個我,即我的新大腦就在這容器中培育著。屏幕切換出一張示意圖:神經細胞在特製的生物芯片麵生長,已經包裹住了芯片三分之二的表麵積,並和芯片之間產生了複雜的電子層麵的互動。隨即,一個附著在容器內部的微距攝像頭給了我真實的畫麵,在外行的我看來,這團浸泡在溶液之中的灰白物質既不好看也沒有什麼趣味。

我臉上的表情把杜老逗笑了,他耐心解釋:“這就是‘置換’後你將擁有的大腦。一個新的控製中樞,它不需要生物軀幹的供養,它有非凡的控製和遙感能力。它不是你大腦的複製品,而是一個新的可以承接你自我意識的超強信息處理中樞。”

恍惚又回到我第一次認識的老杜,聽他談“置換”概念的晚上,酒吧的角落裏我們竊竊私語。老杜一臉嚴肅認真,看我的目光充滿憐憫。

“在人們的傳統觀念裏,維持生命的長久,需要保證整個軀體都能正常的運轉,所以我們的醫學,都在往這個方向上努力,並且終於進展到在細胞層麵的操作,可以延緩細胞的衰老,阻擊吞噬細胞的病毒,修複死去的細胞,完全不顧自然的規律,隻求長命百歲。”杜老這樣開篇,聲情並茂,極具煽動力,根本不是眼下一副薑太公釣魚的高傲姿態。

“但這種永生,仍然隻是現有的生活方式,仍然會存在身體的疾病、精神的痛苦、生存的壓力,是擺脫不了的。醫學的一切手段隻是延長生命,但改變不了你的生命本身。於是,有了‘置換’這個概念,把你從這具血肉的軀體中解放出來,按照你的意願,給你打造鋼鐵之軀或者意識巢穴,你可以像汽車人,也可以做信息世界中的遊子。你再也不能繼承過去的生活,但你有了無窮的時間、非凡的記憶力、高度專注和不同尋常的創造力,可以隨心所欲,是真正意義上的存活。”杜老關於“置換”的解釋充滿詩意,尤其是他的總結語,更是鏗鏘有力,黃鍾大呂般砸在我心上:“你費盡心思用傳統醫學獲得的,隻是延續生命的使用時間,即便你已經神智模糊,記憶力喪失,語言遲滯,你仍然在呼吸,在消耗能量,漸漸變成行屍走肉。你願意爭取這種樣子的長壽嗎!”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介意什麼樣的長壽,我害怕的是即便生已過百,也仍然要麵臨死亡,仍然會閉上眼睛永不能睜開。

“轉移自我意識是‘置換’的關鍵,放心,這對我,已經是比較成熟的技術了。”杜老以為我的沉默是對“置換”的懷疑,強調:“成敗並不在轉移過程,而是在於能否適應‘置換’後的新生活。畢竟設想和現實,有不小的差距。”

“這是一種冒險。”我說。杜老點頭。我繼續:“那麼,我總得看看別人‘置換’後怎麼樣。買房子還要看樣板間呢!”

杜老想想,很慎重地回答:“我需要時間來安排。畢竟,你的選擇極度私人化,他們不太願意承擔幫你選擇的後果。”

生命的道路有無數交叉小徑,無論我走哪一條,我都願山窮水複之時有柳暗花明。

他 們

我的新大腦最終會長成什麼樣,取決於我選擇的永生形態。比如我如果想當一棵樹,那麼我的新大腦就得能適應樹的形狀和生理特點,可以移植進一棵大樹並能迅速控製操縱植物神經係統。由於40天後大腦就將發育成熟,因而留給杜老的時間並不多。很快,我就得到了來自他們的三個回應。

此時我和老婆正為兒子小升初之事奔波,每周給孩子安排各種麵試。這個時候,我的全部財產和社交關係都毫無用處,為數不多的幾座市重點中學全部隻看考試成績。小男孩疲於奔波,卻又信心滿滿,老婆也是像上了發條般精力十足。我問老婆:“相比較宇宙的壯麗和太陽的燦爛,小升初根本不值一提。如果你有永恒的生命,你還會在意非要上市重點嗎?”我老婆回答得很幹脆:“永生?沒意思。能把這輩子過好就不錯。活著就不能庸庸碌碌。能上市重點為什麼不爭取?”

我就此打消引領老婆加入“他們”的想法,畢竟,我也出不起兩份“置換”的費用。

他們是采用“置換”技術得以某種程度永生的人的統稱,很乏味和無確切指向的名字,令這群人在自然人的社會中麵目模糊,不會引起關注與爭議。對於我的好奇心,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嗤之以鼻。

“他們選擇了各自需要的生活,這不可複製,所以無法給你做榜樣。”曾在電梯中給我引路的白衣男說。

想不到第一個答應見我的會是這個男子。我們在一家街頭燒烤店碰頭。冒著泡的啤酒和油滋滋的烤串,僅僅是屬於我的美味佳肴。白衣男看著我大口吃喝,麵前的一杯清水動都不動。

“我們應該約在別的地方。”我說,“你這樣子別人會覺得很奇怪。”

白衣男麵無表情:“任何地方對我都是一樣的,身外之物,不會引起我的任何神經異動。”

“你以前一定有很動人的故事。為何要放棄鮮活的記憶?”

“我當時身患數病,還有抑鬱症導致的嚴重自殺傾向。‘置換’是最徹底的治療方法。”

“‘置換’沒必要脫離原來的生活吧?看你很堅決地離開了。”我試圖搞清楚他的邏輯思路。

“我的一半身體都是機械,沒有性功能,我不需要食物和睡眠。我如果還在原來的生活中會被視作怪物,給周圍的人帶來困惑。”白衣男平靜地說,像是在宣讀政府公告,沒有任何情緒。

“你最初怎麼適應的這個新身體?杜老說那很不容易。”

“對我不成問題,我切除了所有情感認知。機械和有機兩部分身體之間也未產生排斥反應。目前它們之間的各種能量與信息交換正常。”

“會有超能力嗎?”

“所有能力都與形態匹配。希望在人的形態與非人形態之間任意轉變,成為金剛狼或者蜘蛛俠,那是漫畫電影,科學做不到。”

“你對你的現狀滿意嗎?”我想聽到一些感性的想法,而非冰冷的學術解釋。

然而,“滿意”是一種情緒的表達,其中包含濃厚的情感傾向,這個詞已經被白衣男摒棄了。白衣男這樣回答我:“精準與理性是我的生活,符合我的需求。”

“那麼,未來呢?未來你打算怎樣?”

“我是你的主刀大夫,”白衣男答非所問,“針對你的情況,我認為‘全向置換’更為合適。”

“全向置換”即將肉身更換為全機械化身體,我的體重、體形以及處於亞健康狀態的五髒六腑,在白衣男眼中,都沒有任何保存價值。我倒並非舍不得這身臭皮囊,但“全向置換”的費用,恐怕我將全部資產都變賣成現金,再加上我的釣魚工具、野營裝備、所有藏書、藏酒和雪茄,也隻湊得齊一半。

“其實用不著花這麼多錢,你幹嘛不高瞻遠矚,什麼身體都不要不就得了。”他們中的第二個,在手機中輕快地對我說。這一位明眸善睞,眼波流轉,白皙的皮膚上流淌陽光,是那種看上幾秒就會令人迷醉的女子。盡管我知道這僅僅是一張經過了深度修飾加工美化的圖片,根本不存在這樣的真實,但我仍可恥地產生了一些生理反應。

我不得不要求:“請降低你的美度,我實在不是你該誘惑的對象。”

她十分美豔地笑,得意揚揚地模糊了臉龐。屏幕刷新後,她的樣子已變:眼鏡、發髻、塗抹了過多防曬霜的已經鬆弛的皮膚,稍有姿色而不具特點,是那種每天都在寫字樓出沒的標準辦公室女郎形象。

“這樣好多了。”我誇讚,“你是全意識‘置換’,沒有實體的感覺如何?”

她微笑,剛好露出8顆雪白的牙齒,歡快地說:“好得不能再好了。沒有大姨媽、沒有減肥壓力、不會長痘痘、不用擔心男朋友變心,最關鍵的是,不存在經濟問題了,房奴車奴卡奴貓奴都與我絕緣了。我以前可是月光族,為了錢的事情沒少壓力。”

“全意識‘置換’也不便宜。”

“還好還好,這是我花得最值的一筆錢。”她說,“我是意識生存,有線無線傳輸都可以,手機、平板電腦、台式電腦,甚至智能家電,有數據流的地方,我就可以安身。人們在網絡中構建的一個個虛擬世界,都是我的家園,我在其中生活簡值太容易了,隨便隨時隨意都能找到真實玩家供養,給我金錢幫我購置裝備。我沒有負擔,卻能享受漫長的歡樂。”

“就沒有一點遺憾的地方?比如,不能真實擁抱什麼的。”

“擁抱!”她失去禮貌地狂笑,“比如你嗎?你的體重還有你身上那股子汗臭味道,擁抱還真是沒有的好。”

我忍住結束談話的衝動,畢竟約到她不容易。“最初你怎麼適應的?我是說,沒有實體隻有意識,這種轉化,有沒有困難?”

她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甚至比我想象的還容易,因為我到任何地方,變成任何形象,都幾乎是隨心所欲,就像你吹口哨樣輕鬆。”

“你的家人、好友再也無法和他們相處,不遺憾嗎?”

“哦,誰說無法相處?我媽媽說現在的我好極了,以前她根本見不到我,現在我每天12個小時陪著她。她連打麻將的時候都會開著手機,讓我給她出謀劃策。”

“你每天有12個小時陪著媽媽?”我詫異。

“分身too easy!”她說,“你真白癡。”

我不相信,她真的一點問題都沒遇到。在我就要按退出鍵時,她忽然說:“我當然不會告訴媽媽那是我,活在手機中的女兒這可能沒法讓她理解。而且我改變了外形,我隻保留了我的聲音,我的聲音很美。”她停頓片刻,“媽媽問過我很多次知不知道張倩在哪裏,我說不知道。我不能告訴她。”

信息女在“置換”前的真名叫張倩,她把祖產賣掉後出走了,親友不知道她去了虛擬世界。

見過這樣的兩個“置換”者後,我對他們中願意見我的第三位,實在沒有了興趣。但杜老說,“置換”的各種方式,我既然想了解,這一個就必須見到。於是,我來到遙遠的另一座城市,在前殖民地的街區中尋找,走入一棟據說是雪萊居住過的意大利樣式房屋。那天我是唯一的拜訪者,看門人毫不介意我在房屋中四處走動。然而我轉悠了半天,都沒有找到第三人的任何蹤跡。我對能否見到他失去信心,便走到房後花園中。那裏的樹蔭下,立著一尊大理石的意大利騎士雕塑。雕塑下有寬敞的石台,看上去涼爽舒服。於是我走過去坐下。

“MU4759?”有人叫,我急忙站起身,四下張望。花園裏除了我,沒有旁人。

“我在你頭頂。”那聲音柔和地說。我抬頭,與意大利騎士的目光相遇。

“是你!可你是石頭!”我敲擊騎士的身軀,這是雲南大理的蒼山白,上等漢白玉,手感細膩溫潤。

“我在石頭裏。哦,別看這騎士的頭,我不在頭部。”

“你的大腦不在頭部。”我對著騎士說,外人看到一定會說我精神病。“你把自己裝在這石像中,還是有點不可思議。”

“這是很好的石像,我呆著很舒服。”石中人說,“這石像很貴。”

“我是說,你成天到晚站在這裏,不厭煩嗎?”

“哦,哪兒有厭煩。好玩著呢。”石中人說,“我的意識感知通過大地,可以附著在任何生物的上麵,我隨著公園貓在整個街區遊蕩,我還跟過一隻喜鵲在屋頂築巢。我有時候會在門口的梧桐樹上棲息,還曾經借助一隻老鼠漫遊它肮髒的地洞。”

“有意思嗎,這些事情?”

“我覺得有意思。我以前都匆匆忙忙,忙著鉤心鬥角爾虞我詐,為了賺錢丟掉了一切個人樂趣,從來沒有停下腳步觀察人,觀察自然。現在我有無窮的時間可以做這個事情了。春夏秋冬,四季輪換;朝來夕往,雨雪風霜,大自然非常迷人。”

“那麼人呢?你不和人類接觸了嗎?”

“我一直在人群中啊!人不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嘛!”

“我是說,你沒法子和人互動,你能適應嗎?還有你的家人呢?”

“家人都以為我已經車禍死亡。我親自製造的車禍,比他們打算製造的水平高得多。”石中人的聲音中有些倦怠,“現在我藏身這石像中,石像和房屋都已經捐獻給了慈善基金會。我的家人除了一張證書什麼都沒有拿到。他們千方百計爭取我的財產,都被我用在創造這永生的石像上了。他們現在恨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