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變故(1 / 3)

爹娘忌日的那天,我路過爺爺書房,卻看見他正在裏間哭得老淚縱橫。爺爺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愈發蒼老了,一張臉上溝壑叢生。

我正欲推門進去,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讓他知道,其實他並不孤單,他還有我,我還有宋景逸,以後我們還會有小沈音音和小宋景逸。

卻猛然聽見他哆嗦著聲音,雙手撫過桌上的一幅畫像,道:“煉兒,是爹對不起你和裳兒。如果爹當初收到你們的信,能及時派人去接你們,你們也不會遭此毒手,易兒也就不會死了。”

爺爺口中的煉兒是我爹沈煉,裳兒是我娘李雲裳。我爹娘當年在外遊曆,帶著繈褓中的我回沈國公府時,在路上遭遇山賊截殺。我娘誓死護我,帶著我跳了山崖。我爺爺派人找到我們的時候,隻有我一個活口。

爺爺老來痛失愛子,此後,家中再不得懸掛我爹娘的畫像,這似乎就是我爺爺的忌諱。甚至連我,長到這麼大,再調皮搗蛋的時候,也一次沒有敢去偷出我爹娘的畫像。

我真是太害怕我爺爺傷心了,我想假裝忘了,這樣,他就可以和我一起忘了那些痛苦。

可剛剛,他口中所說的易兒,又是誰?

他的聲音平靜得幾乎沒有情緒,響在空蕩蕩的月光中,道:“那時你們來信,說沈家有後,我心底不知有多開心。心心念念在家中盼著你們能早日回來,卻沒有想到,你們遭歹人追殺。這些年,我看著音音,就會在想,到底是誰,要這樣對我們沈家,要讓我們沈家妻離子散,就此絕後。”

一道白光驟然閃過,黑夜瞬間亮如白晝,炸雷的聲音在我耳畔炸開。喉嚨忽然間一哽,心像是被一團濕漉的棉絮堵住一般,隱隱不安,似乎連呼吸都不再順暢。

房內傳出爺爺一陣劇烈的咳嗽,我顧不得多想,推門衝了進去。極力掩飾剛剛的異樣,我走到爺爺身旁,問:“爺爺你怎麼了?”

“年紀大了,不礙事。”爺爺雙手撐在桌子上,艱難地起身,我扶著他的手臂預備送他回房,卻看見他失手打落一封信件在梨木椅上。我不動聲色地將那封信件藏進自己的袖子裏。

將爺爺送回房中,我才回到自己房裏,坐在桌前,將那封信件取了出來。

信紙泛黃,已有些年頭,信紙柔軟,大約是爺爺經常拿出來賞閱摩挲的緣故。

我的心情忽然間難以言明,好像一個會令自己害怕的現實就在眼前,隻差一點點,就可以將我的一切都擊得粉碎。

一陣風過,燭火搖曳,我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信紙上,那字跡我不認識,可那署名我卻清楚得很,是我爹沈煉。

信紙上洋洋灑灑地寫著我爹和我娘將在元宵節時回沈國公府,而我卻在信紙上看到了“吾兒沈易”的文字。

信紙跌落在地,我忽然間覺得連呼吸都困難了。

我爹娘所生並非女孩兒,那麼,我又是誰?

窗外傾盆大雨也很應景地灑落,冷冷的秋雨打在屋簷上,我忽然覺得深入骨髓的寒涼。

那些我以為的,原來,全都不是屬於我的。這些年,我鳩占鵲巢地無憂無慮、肆無忌憚,原來,一切都不過是偷來的。

我偷了這個沈家真正繼承人的一切。

我不過是個贗品,自大的、無知的贗品而已。

多麼可笑。

阿碧忽然推門而入,口中說道:“小姐,這又打雷又下雨的,你一個人是不是怕極了?別怕,阿碧來保護你……”

話未說完,她就急吼吼地將手中的被子一拋,朝我奔來,口中道:“小姐,你怎麼了?”

我沉默不語,腦袋裏空空的,什麼也思考不了。

阿碧像是急壞了,一個勁兒地在旁邊念叨:“小姐,你是不是嚇傻了?我要不要去請大夫?”

她轉身要走,我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眼睫有了濕意,道:“阿碧,我冷。”

阿碧腳步一頓,轉過身子來看我,有些心疼地撫摸了我的臉,道:“小姐,起來吧?地上涼。”

我縮在床榻上,死死地抱著被子,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碧猜不透我發生了什麼,隻得竭盡全力地安慰我道:“小姐,你不要這個樣子。阿碧從來沒見你這樣過,你再失落的時候,也不會這樣折磨自己。是不是八皇子對你不好了?小姐,沒有關係的,我們還有那麼多皇子呢,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比八皇子強一百倍、一萬倍。小姐,咱不難過了好不好?”

她爬到床上來,用手勾住我的脖子,將我抱在懷裏,不住地開導我,隻是方向實在偏差得太遠。我被她說得心中愈發難受。

“宋景逸他挺好的。”我鼻子一酸道,“沒有誰對我不好。”

那夜我折騰了許久才睡下,像是做了一個綿長的夢,夢裏一個繈褓中的嬰孩滿臉是血,他問:“你為什麼要搶走我的親人?奪走我的一切?”

“我沒有!”我雖這樣說,可這樣的話連我自己都不信,我聲音低了下去,道,“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我不是有心的……”

似是這樣說並沒有什麼用處,那嬰孩朝我逼近,伸出稚嫩的小手,上頭也滿是血跡,觸目驚心的紅。他道:“還給我……”

我道:“還給你,都還給你,我什麼也不要……”

那個夢境帶著我深不見底的虧欠,直到那個嬰孩的模樣徹底從我眼前消失。

我將眼睜開,手指在眼底撫過,有淡淡的淚痕。

原來,我在夢裏是哭過的。

阿碧仍是守在我一旁,見我醒來,一臉嚴肅道:“小姐,你是不是欠人家錢了,怎麼夢裏一直在說‘還給你’。你就是因為這個事情才像昨晚那樣的嗎?多大點事兒啊,你至於這樣嗎?難道沈國公府還不夠你欠個債的嗎?”

我驚歎於阿碧的想象力,便道:“是欠了很多……”

阿碧一愣,掰著手指頭算了算,道:“我還有點私房錢,也給你,夠不夠?”

我搖搖頭道:“不夠的,一輩子來還,都不夠了……”

整件事情唯一令我好奇的是,為何爺爺明知我不是沈家子嗣還將我抱回沈家,拜了宗廟,認了祖宗。

大約是心緒鬱結,我沒來由地得了一場大病,連著在榻上睡了幾日,晝夜不分,昏昏沉沉。

在模糊的印象裏,宋景逸來看過我,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床榻上躺著的我,我睜開眼睛看到他,拿手擋了臉,道:“不要看,醜死了。”

他一愣,拿手將我的手輕輕握住、移開,道:“看看有什麼要緊,我喜歡看。”又將臉湊近了些,拿手指彈了我額頭,對著我道:“想什麼呢?我認識你這麼久,你什麼時候好看過?”

我覺得他說的似乎沒什麼可反駁的,就偃旗息鼓地不同他爭辯。

大約是我安靜的樣子嚇到了他,他拿手背試了試我額頭的溫度,道:“怎麼回事?腦子燒壞了?連句話也不說?”

我搖了搖頭,道:“不想說話,倦得很……”

宋景逸道:“那就不說話了,你安心睡吧……我在這兒呢!”

我點了點頭,準備睡,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問:“你最近經常見白玉衾?你們兩個在商量著什麼大事兒嗎?”

宋景逸臉色一變,轉瞬又恢複常色,道:“商量著怎麼把你賣個好價錢。”

我笑了笑,進入夢鄉。

仍舊是那個夢,一次又一次地做著,到後來,我甚至已經分不清究竟是現實還是虛幻了。

身子將將好了一些的時候,阿碧陪著我在花園裏閑逛,葉傾城卻突然造訪。

我同她其實沒什麼可說的,但來者是客,我也不好太霸道,連門也不讓人家進。

我坐在魚池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撒著魚食,葉傾城站在我的跟前,卻猛然雙膝一屈,跪倒在我的麵前,將頭重重磕在青石地板上。我嚇得手一抖,魚食全部落入池水中。

我是不是最近氣場太強大了,把葉傾城給折服了?

她卻突然道:“請沈小姐救救家父,救救葉家。”

“你這是什麼情況?突然給我下跪做什麼?”我有些蒙,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葉家樹大根深,哪裏需要我來救?”

葉傾城膝行幾步到我跟前,用手攥住我的裙角,仰頭看我。有些天沒見,葉傾城倒是憔悴了不少,可依舊麗色難掩。

“八皇子同白玉衾已經秘密掌握了明月樓的一切罪證,隻待呈交陛下,就可以將家父定罪了。屆時,整個葉家恐怕都要遭逢大劫。音音,我求求你。除了你,沒有人能阻止得了他們兩個了。”

我冷笑一聲,道:“你們葉家多行不義,有此結局也是情理之中,我憑什麼要去給你們求情?”

心裏頭卻覺得,宋景逸和白玉衾效率還真是高,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明月樓的事情給解決了,比我厲害多了!

“可你是葉家人,你怎麼能無視葉家生死?你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生父親就這樣死去嗎?!”葉傾城忽然麵孔扭曲,大聲喊道。

“你胡說什麼?我是沈家的女兒……”我話說到這裏,自己卻住了口了。

是的,我並非是沈家人,可葉傾城說我是葉家人,又是怎麼回事?

“沈音音,你根本不姓沈。”葉傾城站起身來,道,“你姓葉,你叫葉傾心,是大周丞相府葉家的二小姐,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

“你編故事呢?你當我三歲呢?”我反駁道。

“你的腳底有一個蓮花胎記。當年,父親將你送到沈夫人的身邊,代替了她死去的孩子,讓沈老爺誤以為你是沈家子嗣,將你帶回沈家。如果沒有父親,你如何能有今日,如何能成為大周未來的太子妃?”

我忽然覺得可笑,又覺得自己真是可悲。

從生下來的那一刻,就已經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不僅骨肉分離,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冒名送到別人的家中,還害得別人連家都回不來。

我爹同爺爺對外關係一直一般,當年爺爺不允許我爹娶我娘,我爹帶著我娘負氣出走。大約葉熙一直不知道,我爹曾經送過一封信給我爺爺,信中早就言明,我娘腹中所懷的,其實是個男孩。

“沈少爺和沈夫人,是葉熙殺的?”我雙手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咬著牙問出這個我覺得可怕至極的問題。

葉傾城看著我,點了點頭道:“是。隻有這樣,才能將你光明正大地送入沈家,才能讓你成為我們葉家的最後一道屏障。”

心猛然一陣抽痛,我用手攥住心口的衣領,忽然間覺得連呼吸都那樣艱難。

這些年,爺爺將我養大,可如果他知道,他親手帶大的孩子,竟然是害死他自己孩子的凶手之女,他會不會覺得心痛,會不會覺得悲涼?

“也就是說,我是葉熙謀權篡位道路上一顆舉足輕重的棋子,對嗎?”我失笑道,“哦,不,是如果失敗了,才有用的棋子。如果他成功了,我應該會成為你和他刀下的亡魂吧?”

葉傾城顧左右而言他,道:“阿心,你是我們的親人,我們是不會對你下狠手的。”

“親人?”

這樣的字眼,此情此景,從葉傾城口中說出來,當真是天大的諷刺。

“我勸你們還是趕在宋景逸同白玉衾交上罪證前,自己去找陛下請罪吧,興許,還能保你們葉家一個全屍。”我轉過身去,不願再看葉傾城那張臉一眼。

“阿心!”葉傾城在我身後叫我,道,“你當真如此不顧念骨肉親情嗎?你不要逼我,我可以立馬向陛下揭發你。到時候,你們沈家也是欺君之罪,九族當誅!”

“你不會的。”我輕輕一笑,道,“你們如此努力,隱忍這麼多年,又怎麼可能會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簣?隻有我,才是保住你們葉家的唯一希望。如果我不再是大周未來的太子妃,那麼,你們葉家又憑什麼保住呢?”我微微合眼,道:“你走吧,你說的,我會考慮。但是,在我想清楚之前,不要再來找我。”

不論如何,當初爺爺明知我不是沈家骨肉還將我抱回家中,這個問題我總得問問清楚。

我去見了爺爺,彼時他正靠在榻上歇息,鬢角的發已白,我望著他的樣子,沒來由地眼睛一酸。

“爺爺。”我輕輕叫他。

他緩緩將眼睛睜開,見是我來了,眼中閃過一絲喜悅,道:“音音?身體好些了?”

“嗯。”我一麵應了,一麵走到他身邊,將頭靠在他的臂彎處,問,“爺爺,當時你從山崖下將我抱回來,我……我是什麼樣子?”

爺爺一愣,眼底有痛色浮上,卻極力掩飾道:“爺爺年紀大了,記不大清楚了。隻記得那時候臨近元宵,天寒地凍,你在你娘旁邊,凍得臉都發紫了,卻還是留著一口氣在。”爺爺頓了一下,繼續道:“爺爺就在想,你既然能活下來,那就是緣分,就是我沈家的嫡孫女。”

我將頭埋得更深,不想讓爺爺瞧見我此時狼狽的模樣。

若葉傾城所言非虛,那麼,當時葉家的人一定就在一旁,為了騙得爺爺相信我就是他的孫女,寧願眼睜睜地看著我被活活凍死,也不上來幫我暖一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