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烈日與暴雨下(1 / 3)

第三章 在烈日與暴雨下

文/淩晨

郝師傅坐在法國梧桐樹蔭下,薅著地上的亂草,心裏頭也是亂亂的,用手撓一撓,卻是越撓越癢,鬧騰得屁股底下的塑料板凳就仿佛要著起火來。

此刻才早上10點鍾,天氣卻炎熱得好似中午的光景。陽光肆虐地灑在那些破裂的水泥板子上,灼烤得它們越發地粗陋不堪。

郝師傅揉揉眼睛,再仔細看看樹蔭前的練車場,的的確確練車場中翻翹的灰白水泥地麵非常醜陋。水泥地麵下悄然露出的微綠,倒是脆生生新鮮得耀眼。

怎麼會這樣呢?郝師傅搖頭。他在這練車場中呆了29年,從沒覺得水泥竟然會在美學上有礙觀瞻。水泥的存在,就像這駕駛學校的存在,是想都不用想最自然合理的事。郝師傅料不到,竟然“水泥與駕校的不存在”也將變成最合理的了。這世界怎麼回事?真的像他年輕時候愛唱的那首歌嗎—“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可他還有1年工齡就能拿全額退休保險金了,僅僅還差那麼1年……郝師傅不由得歎了口氣,水泥地麵如果能撐過這1年……報紙上不是都報道了嗎,在“撞車愛好者協會”的強烈要求下,市政府決定保留2~3所駕駛學校,以保證撞車迷們有地方演練他們的撞車技術。郝師傅所在的駕校是市區西部規模最大設施最好的駕校,沒理由爭取不到這個保留名額。

但水泥地麵一格格崩潰著,一點點催毀著郝師傅對學校的信心。怎麼會呢?一座35年曆史的駕校就這麼被,被那叫什麼來著,啊,水泥殺手—郝師傅和大多數老百姓一樣,記不住那種能迅速分解水泥的新產品的蹩腳稱呼,隻管叫它作水泥殺手—輕而易舉地在一個星期之間就毀掉了。

這種液態的殺手,上周四被大麵積噴灑在駕校的水泥路麵上:練樁的車場,練路的路場,甚至是報名計時大廳前的道路,隻要有水泥的地方,就有那殺手粘稠的褐綠色身影,看著叫人惡心。然後,堅硬的水泥就龜裂破損,被一塊塊鏟起運走。青白砂石與黃褐土壤裸露出來,一有風過就沙土飛揚。

所以郝師傅起初真不明白為什麼要整治水泥地麵。他對熱島效應、粉塵治理、水體水質、噪音汙染等等名詞實在沒感覺,但漫天風沙半嘴土的日子卻記憶猶新。那時候這駕校周圍都是菜地,郝師傅和一幫同事用老式大解放當教練車,住在駕校搭的簡易房裏,每天練路前得先用車碾一遍路。那日子不容易。

左手上一痛,竟然是被草的邊緣劃到了。郝師傅舉起手掌,掌麵粗糙寬大,掌心中的手紋粗實清晰,據說這是命相旺盛的標誌。早些年,就是駕校剛起來那幾年,郝師傅相信這說法,並且計劃拉幾個哥們兒單幹,雄心勃勃好好賺上一票。那幾年學車的跟不要錢般哭著喊著要進駕校,多貴的學費都不在乎,學起來也真拿師傅當家長般孝敬恭順,甭管在單位裏多大的官兒,到郝師傅這兒全是徒弟,隻有郝師傅訓斥他們的理,沒有他們還嘴的份。那叫一個順心。郝師傅圖安逸,到底也沒挪窩。

電話鈴響。郝師傅掏出手機,話筒裏老伴兒問他到底要不要去撞車場當教練,人家那邊等著回話呢。老伴心急,聲音也就躁了點—人家說了,有的是司機求這職位,要不是看在那誰誰的麵子上,才不給郝師傅留呢。

郝師傅一愣,好像剛知道這個事情似的。過了幾秒鍾才回答道容我再想想。老伴兒不高興了,說還想什麼,你以為你那點下崗津貼和退保金能過日子嗎?不得趁著胳膊腿兒還能動彈時多掙點存點嘛。講著講著電話那頭就嗚咽上了,絮叨道嫁你不就是圖幾天安生日子嗎,怎麼老了還要受這份折騰。

郝師傅不耐煩地罵道:“你一娘們有什麼見識,你少管我還養得起你。”一怒就把電話給掛斷了,腦門卻已經淌下熱辣辣的汗來。郝師傅站起身,褲子已經和板凳凳麵粘在一起,要使勁撕一下才脫離。那褲子另一麵被熱汗沾在屁股上,糊得難受。郝師傅再扯了扯,扯鬆褲子,罵了句粗話。周圍的梧桐樹都被陽光曬得蔫低了頭,仿佛是在很恭敬地聽郝師傅的教誨,讓郝師傅的鬱悶稍稍得到緩解。

可鬱悶那是一點不少啊。郝師傅歎息。他老伴兒是駕校初成規模時娶的。早先別人介紹的或者追他的女生他都瞧不上,雖然“方向盤”那時頂吃香,可他覺得自己並不是挑剔,而是很認真地對待婚姻,隻想找個不圖自己手裏有車真心愛他的好姑娘。誰知想法挺現實,執行起來卻很難,一直拖到都30好幾了,駕校管理部門發文整頓駕校作風不許教練員吃拿卡要,郝師傅想不通自己作風有什麼問題就歇假回老家把終身大事辦了。媳婦兒長相品性都還行,就是身體弱,老三天兩頭的請病假,生孩子後身體更壞了,幹脆辭職在家帶孩子,把個孩子養育得特別嬌氣,20多歲工作幾年的人了,還要家裏拿錢貼補。